第5章 第 5 章

清早,钱小钱在桌洞里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看起来心情极其不佳。”

娜莉语带不安。

钱小钱是在回味着昨晚误食的那口饭,闻言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事儿,就是有时候挺羡慕你们的。”

娜莉很会抓重点:“我们?”

“……嗯,至少不用吃饭。”

“吃饭?钱小虎每天挂在嘴边的?”

钱小钱:“……对。”

娜莉却更奇怪了:“你不是也不用吃吗?为什么还要区分你和我们呢?”

钱小钱终于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儿多了。

“……好吧,说错啦。”

为了能让娜莉的注意力得到转移,钱小钱迅速寻了个更神叨的话题:“魔笔呢?”

其实这也不完全算是他故意转移话题,魔笔已经消失了一周有余,少了个译制腔家伙的聒噪,钱小钱除了耳朵稍有些不适应,心里也很好奇。

娜莉果然成功“上钩”,但对魔笔他也一无所知:“什么?魔笔?难道他没在屋里睡觉吗?”

钱小钱:“……”

谁家好人……不是,好文具,一睡就是一星期啊!

彼时他们不知道,他们永不会再见到魔笔了。

一周前。

藏匿在昏暗里的笔袋微不可查地塌下一块儿。

那里曾经居住着一个爱唠嗑的热心译制腔。

而现在,他消弭于此。

“嗐,先不提他,说点儿别的嘛!”

钱小钱默了默:“……那来聊聊币先生?”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娜莉撇撇嘴,“不过我有空了可以帮你问问。”

“……我要你何用。”

娜莉:“……”

钱小钱看着镜子里的娜莉对着他做出各种狰狞的表情,心里却乐不出来。

币先生最近也不怎么出现了,不是么。

.

“嗨,还是小钱手艺好呐!”大汉掀起背心在脑袋上一顿擦,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钱小钱的肩膀,“俺寻思【注1】俺这十几年吃的饭都是白瞎【注2】的啊……”

钱小钱也没想到,发生在寻常夜晚的不期而遇,居然让自己真就这么由飘着的状态,像找了个固着物似的定了下来。

两个多月过去,蓝毛小子依旧没放弃他的“推陈出新”计划,坚持每天一盘炭,难吃但……健康?不知道。

不过这个月,手法到底是历经了千锤百炼,从煤炭变成了焦炭……

还不错吧?

“你还好意思说??”大汉浓眉一立,伸筷子敲敲兰辉的盘子,“你再他妈霍霍我菜,把你给捐出去信不信!”

兰辉:“……”

“咳咳,忘了说,经你之手的盘子受到的伤害也都是不可逆性的……”中短发慢悠悠开口,适时停顿后,张开手摇了摇,“现在至少有五十个,脸儿雀黑,都在厨房最里头那个搁盖帘【注3】的小架子上呢。”

兰辉:“……”

一个二个不成,他最终沉痛地看向钱小钱。

钱小钱:“……”

不是兄弟我不想帮你,是我的浑身上下都不允许我帮你啊!

兰辉一脸菜色,最终强迫自己把这一盘儿给炫了。

一顿饭从晚上十一点一直吃到下半夜,钱小钱期间还被灌了几杯啤酒,薄红直往脸上蔓,说话的神气儿也足了不少——

“兰哥,你、你换个菜整呗……”钱小钱醉不自知,只当自己是在心里想,“你也不能一天到晚就跟着碳死磕啊……”

“哈哈哈哈哈!!”大汉在边上拊掌,“瞅着没,你那玩意儿就你自个儿稀罕——现在做得咋样,好吃不?”

兰辉:“……”好吃个蛋。

但他也不能在这帮家伙面前气弱,梗着脖子:“挺好吃。”

大汉毫不怀疑这句话的虚假性,把酒瓶子一搁:“明天你也记得吃!”

兰辉自动消音。

钱小钱被灌醉了个彻底,凌晨开始抱着大汉大吐苦水,放声歌唱,但就是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中短发支着的脑袋也止不住往下一点一点,他打了个哈欠,叼起根烟,也不抽,就搁在嘴里,放松身体靠在旁边兰辉身上:“看小孩儿,胆儿大精力也充沛,俺当年可没这勇气往老大身上扒拉……”

“你这眼光儿也不赖嘛……招了个这么招人待见【注4】的小孩儿……”

“喂,你小子……嗝……咋了不理人……”

中短发艰难转头,蓝毛小子仰面靠着椅子,半张着嘴睡得正香。

中短发:“……”

睡吧睡吧,谁能睡得过你啊。

一睁眼,昏暗桌洞。

钱小钱回忆了一下昨夜断片之前的经历,猛然想起自己没能在天亮之前赶回家。

我靠!!

完蛋可别再给他送医院去,他不想没干几个月就又结束啊!

钱小钱真是怕了上次的经历,他承认自己活得挺俗气,他就是受不了自己没钱,更受不了自己赚不上钱的日子。

“天哪,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在你的眼中都比我要更有吸引力了吗?”娜莉发出一声怪叫。

钱小钱郁闷地在桌洞里骨碌了一圈。

对你们那是花花绿绿小纸片,对我来说那是能续我命的玩意儿。

.

再次挨了冬丽一顿暴打,钱小虎瘸拐着回到房间把青岸找出来聊天。

青岸把他拉进那片虚无之中。

“你们之间的关系……”青岸皱着眉头想了想,挑了个有概括性的词儿,“比较……奇葩。”

“奇葩是什么?”这个词汇对钱小虎而言显然有点儿超纲。

青岸挠了挠下巴:“类似于你们里面的‘离谱’吧?”

“一言不合就开打,不知道的以为你家一家子都是武士出身呢。”

“……奥,除了你。”

钱小虎:“……?”

这话听着总感觉有嘲讽。

青岸垂着眼,嘴角悄悄勾起一个弧度。

“对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地扭头看进钱小虎的眼,“你有想过离开吗?”

钱小虎略瞪大了眼睛。

离开?哪儿?

青岸像能知道他心思似的:“还能是哪儿啊,当然是这儿啊。”

钱小虎紧抿着嘴摇了摇头。

“为什么?”

钱小虎沉默。

这次,青岸却没了之前与他共处时的随和,步步紧逼道:“你为什么不愿意?”

“或者说……你在害怕什么?”

钱小虎被他盯得有点儿胆颤,不由自主往后仰。

青岸顿住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是过了许久,青岸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你真的想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待,我可以带你走。”

这小孩儿在犹豫。

作为窥视人心的高手,青岸可以很明确地感知到。

而他,只需要当一个潜伏在他身边的催化剂。

既然是催化剂……

这样,当另一个“反应物”出现的时候,就是他该真正发挥自己作用的时机。

“今天有点儿忙,我得先走一步了。”青岸弯着眼冲钱小虎笑笑,抽身离……

嗯?

钱小虎在身后捉住了他的衣摆。

“怎么了,你想好了?”青岸有点儿惊喜。

钱小虎却只是捉住衣摆不让他走,低着头不知寻思着什么。

青岸:“……”

好吧,这年头的小孩儿好难搞懂。

“我当然……不会强迫你,”青岸不着痕迹把自己的衣服从对方手里往外拉——这小孩儿拽得还死紧!“啧……只要你想好了,随时可以找到我——!”

青岸只能再加力气拽,结果给自己拽了个跟头。

青岸呲牙咧嘴揉揉屁股站起来,绷着马上就要维持不住的温和表情,摸了摸钱小虎的头:“我会一直等着你。”

“一直。”

此句一完,青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匿了。

终于可以痛苦面具了!

游说一个能帮助他重回巅峰的信仰者,他容易吗他!

钱小虎看向对方离去的身影,眼里动摇更甚。

.

“听橡皮说,这些日子,之前活络的那几根笔全都销声匿迹了。”娜莉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顺搭【注5】和钱小钱聊天。

“你不是让我问问币先生的事儿嘛,结果问了一圈,发现跟他打过交道的文具基本都不在。”娜莉颇为遗憾。

上周一钱小虎把铅笔扔在了家,直到这个星期到了尾巴才重新把铅笔拿回学校。

娜莉错过了魔笔消失的那段日子——当然,那段日子里消失的不只是魔笔。

“是不在,还是消失了?”如果说钱小钱先前对币先生的印象只停留在诡异这一层,那眼下就升级为可怕了。

娜莉吭哧半天:“……不知道。”

“橡皮呢?”

“橡皮不想见我……他说的那些都是涂改液告诉我的。”

钱小钱:“……”

他基本可以猜到对方不想见他和娜莉的原因。

“那……魔笔和币先生是怎么开始交集的,你知道吗?”

说起这点,娜莉兴奋起来:“这题我会!币先生身上有种极为神奇的力量,我记得……也是许愿,再往魔笔身上一碰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钱小钱总觉得,虽然他和币先生接触不多,但以对方的性子,绝不会如此无私,只为了让这些常年待在桌洞里的家伙们乐呵乐呵。

“就这么简单?”

“啊?”娜莉被他问得一怔。

“许个愿,碰一下,然后就……”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一个条件……”

眼前黑了下来。

诶诶诶?

靠!!!

钱小钱此时要是能具象化,绝对紧握双手大力锤墙。

怎么偏偏断在这时候!!

回到躯壳中,钱小钱却没闻到医院里消毒水特有的冰凉味道。

反倒是……饭味儿?

这是……

钱小钱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既没看到医院,也没看到自己家。

花红柳绿的窗帘以及……泛黄发暗的天花板……?

“嗒!”

额头上一凉,随后又是一凉……凉……

钱小钱和蹦哒到他脸颊上的铜钱对上了眼。

呃……铜钱没有眼,但钱小钱莫名觉得这玩意儿是在“看”着自己的。

给我下去!

钱小钱冲它挤挤眼。

铜钱又跳了一步。

钱小钱:“……”

等身体的知觉恢复得差不多,钱小钱悄悄从被子里抽出手,把跳着的铜钱捉进手心,悄声道:“待好。”

他慢吞吞坐起来。

这里像间杂物室,他躺着的这条床是里面唯一能落脚的地方。

近处是摞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铁皮桶和各种碗,扳手和螺丝,钳子和锤子在地上四仰八叉,远处则是乱七八糟堆着的竿子棍子和树枝。

……怎么说呢,要不是自己还全须全尾地躺在这儿,他都要以为是被人给绑架了。

杂物室外的煤气声忽然停了。

接着就是一阵拖鞋与地面难舍难分发出的“哗啦哗啦”响。

大汉打着赤膊站在门口往里猫:“你醒了?”

钱小钱呆坐着缓劲儿,此刻才觉着头沉得很:“这是你家?”

大汉点点头:“也是饭馆。”

“天,你给俺们都整麻爪儿【注6】了,酒量不好你咋也不跟俺说一声儿,早知就不给你喝那些个玩意儿了。”

钱小钱苦笑:“不瞒你说,昨天我还是头一回喝这东西。”

轮到大汉惊讶了:“你搁社会上混三年多,啤酒也没喝过?”

语毕,觉得自己说得似乎多有不妥,便继续道:“以后哥不给你整这了啊,你那小身板儿……多养养吧。”

钱小钱心情很复杂。

每天定点魂穿一根铅笔,虽然他也觉得这剧情离谱得让他羞耻,但也不是什么秘而不能宣的事情……

可先决条件是得有人相信啊!

钱小钱想,如果他真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讲给大汉听,对方恐怕就要怀疑自己新招的这个员工的靠谱性了。

“这样,今儿你就搁店里看着,活计就甭干了,明儿再……”

“我能行。”

钱小钱打断他。

钱小钱害怕再次失去。

虽然他如今的动作已经极其纯熟利落,交流无碍,做饭尚可,算账也成,甚至让他给新客人推销菜品他都能一力做到。

但他还是觉得脚底空荡荡的,背后空落落的。

钱小钱忽然意识到——

原来这叫做恐慌。

大汉一愣,乐了:“你这小子,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勤戚你也有个度,俺没说不让你干呐!”

他背后又是一阵踢踏声,兰辉的头挤开大汉,从门边探出来:“今天你跟我研究新菜……哎哟!”

大汉往人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看看你菜都给人吃病了,还给人吃呢!”

钱小钱:?

兰辉:……

“一人做菜一人吃,霍霍别人算啥本事,”大汉把他拎到一边,冲钱小钱自认潇洒地一扬下巴,“想起床了就出来溜达溜达,不想起就搁那躺着就成。”

门外头隐隐约约有人声,大汉一偏头,嘴里又安顿了钱小钱几句,扯着兰辉走了。

钱小钱还能听到兰辉嚷嚷着和大汉扯皮的声音越来越远:“一人做菜一人吃,小钱做菜你们也别吃!”

“人做的菜那是菜,你做的那是菜吗,从元谋人嘴里抢下来的都比你做的像样儿!”

钱小钱没憋住笑出声来。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打工的于他们四人而言不过一个过客。

但心底的希望从未停止生长。

哪怕浇灌它的是绝望凝成的水花。

钱小钱想,如果能一直跟他们一块儿干着,也不错。

.

“钱小虎!!”

冬丽的声音似乎下一刻就能把房顶刺破。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你是野种吗!东西随处扔是吧!!滚过来给我捡了!!”她冷冷看了看地上陶瓷碗的尸体,随后猛伸脚把一个大块的尖锐瓷片踹飞了出去,像上一次被钱小虎的冒失惊扰了睡眠一样……甚至变本加厉地怒骂。

钱小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先是吓得浑身一哆嗦,随后憋着眼泪跑过去捡……捡……直到瓷片微不可见的残渣没入手心——没见血,但是疼。

很疼,很疼。

像吐着信子释放着毒素的细小毒蛇游走在皮下。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她像个怪物……”公园长椅上,钱小虎撑着自己的胖胖脸,愁眉不展地和他的新朋友吐露真情。

“但妈妈怎么能是怪物,怎么会是怪物呢……”钱小虎叹了口气,“她对我也挺好的……虽然……”

“呔……至少桌上有我的饭……”

一身青绿的新朋友扭过头看他,目光灼灼:“可她真的骂得很难听诶。”

钱小虎一哽,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实话说,这绝不是正确的解决问题方式……”新朋友叹息着,好像真的因为身边小胖子的忧愁也跟着忧愁,“……太激进了。”

钱小虎搂着膝盖不说话,眼里却莫名积聚起水汽来。

此时已是深秋,凉风一刮,落叶扑簌簌掉在二人身上,无端萧索。

青岸往椅背上一靠,沉默地陪伴着身边的小胖子。

他有种预感。

——很快了。

“我想好了。”

钱小虎转过脸来。

青岸心中一定。

“我们……能去哪?”

钱小虎期期艾艾问他。

青岸却不急了,反问他:“你想去哪?”

钱小虎又不说话了。

于是青岸试着再看看他的内心……

坚定,犹豫,犹豫,坚定,害怕,犹豫……

青岸:“……”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概率??

你这他妈也太邪门儿了吧!

“那!”钱小虎猛地叫了一声。

“!”青岸实打实被吓了一跳,“咋了?”

“她,她……”

青岸知道他想说谁:“她还会继续看到她想看到的。”

钱小虎听不太明白青岸的意思,但知道对方的语气代表着“包我身上”。

“……我想去烬城。”

沉默了一会儿,钱小虎语出惊人。

青岸略有惊讶。

这里的烬城在青岸那个世界里,地位等同于北京。

去烬城嘛……这小孩儿……他果然没看错人。

“那走吧。”青岸起身,把跟他个子一边儿高的钱小虎也拉了起来。

“啊?”还在原地怔愣的钱小虎被他一拉,踉跄着跟上,“去哪儿?”

“还能哪儿?”青岸一拍他的脑瓜,“火车站!”

紧赶慢赶跟上青岸的脚步,钱小虎忽然意识到,他似乎……做了个不得了的决定。

注1:寻思,方言。想,思考的意思。

注2:白瞎,方言。可惜、浪费,做了没用的事的意思。

注3:盖帘,方言。指用植物茎杆儿串连成的厨房用具,类似托盘。

注4:招人待见,方言。待见,喜欢喜爱的意思。

注5:顺搭,方言。顺便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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