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钱小虎,过来。”

冬丽虎着脸坐在沙发上。

屋里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过,钱小虎轻快从屋里走出来。

“妈妈,怎么了?”

冬丽紧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走路姿势不对,答应的语气不对,面部表情也不对。

但冬丽没立即上去揪住这孩子的领子大声质问“钱小虎去哪儿了”,相反的,她仍然坐在沙发上,眼神不善,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就站在那,”冬丽指了个离自己三四步远的地方,“听题。”

钱小虎闻言歪歪脑袋,脸上露出个不谙世事的微笑。

却让冬丽觉得毛骨悚然。

这绝对,绝对不可能是……!

她的目光追着对方的身影,直到对方听话地在她刚刚指定的地方站好,心里才稍有平静。

“我的生日。”

“229。”

“和你爸的关系。”

“你俩不是离婚了么。”

“你赵阿姨最喜欢吃什么?”

“是朱阿姨,妈妈。而且她说过她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冬丽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对答如流,完全准确。

这,这……

钱小虎还是在她面前站着,姿势都没变过。

说话如她期待的那般字正腔圆,站姿也如她所愿的笔直。

可是……可是……

冬丽浑身都在冒冷汗,他明明就不是钱小虎!明明就不是!!

还有怎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既然他不是钱小虎,那就一定会有什么能让她抓到有用证据的破绽!

“你,你给我滚去把盘子洗干净!每天吃完都不刷!你等着谁伺候你!”冬丽咬牙,挑了个平日里她给钱小虎“任务清单”里最轻松的一个说出来,只是语气颇为底气不足,倒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

如果这是个假冒的,绝对会……会……

可对面的钱小虎冲她甜甜一笑。

这笑容落在冬丽眼里,简直像魔鬼索魂。

紧接着,冬丽听到魔鬼对她温柔地回应道:

“没问题的,我这就去洗,妈妈。”

.

“真的……没问题吗?”

火车站人流熙攘,钱小虎能傍身的只有背上背着的瘪瘪小书包,和身边认识了不到三个月的新朋友。

愈是快进站,钱小虎就愈是一步三回头,仿佛后面跟着什么很恐怖的东西。

青岸拍拍他的肩:“安啦安啦,你就放心好了,我之前就连她把你打出的伤都能给你快速治好,你现在怎么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啊。”

钱小虎裹了裹有些干裂的嘴唇:“……没有。”

“那不就得了,”青岸垂在身侧的手里亮光一闪,再张手,上面已经躺了两张身份证,“咱们可真要走了。”

“再看看?”

他调侃似的询问钱小虎。

钱小虎的头这次摇得像拨浪鼓:“不了不了,好汉说走就走,说走就走……”

青岸伸出手揽住他:“那可不,说走就走!”

排着队到了安检处,青岸先一步刷着身份证进了站,钱小虎跟在后。

他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乌泱泱的旅人,声嘶力竭叫卖“蜂蜜莲子糕”的小贩,褴褛的乞讨者,不远处凋败的行道树,树边老式的建筑物,以及铅灰色的天空。

钱小虎大睁着眼,这一刻,他只想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嗅闻到的,全部刻进自己的脑海。

“别愣了!”青岸清脆的声音在前面招呼,“再愣就成化石了!”

钱小虎被他一嗓子嚎回现实。

学着身边人的模样,钱小虎把手里已经被攥热了的卡片扣在感应处,生涩地仰着脖子识别成功,一头扎向青岸。

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被他甩在身后。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看。

.

“休息好啦?”

大汉给自己套了个松松垮垮的白背心,看到晃悠悠走出来的钱小钱,连手里的盘子都没放就闪到人跟前打量。

钱小钱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热切地关怀,当即有点儿不适应。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嗯。”

没想到大汉把盘子就地往边儿上桌上一搁,伸手虚虚按住他的肩膀,把他连拉带推地送到旁边角落里的小桌子前坐下:“今天你不兴干活,你就这儿坐着瞅我们干,懂不?”

钱小钱张了张嘴。

“别给我整什么‘我能行,我还能干,我拿着你的工资不干活那我多尴尬’这乱码七糟的,你今儿要是非跟我僵僵,我就地儿给你开了你信不信!”大汉瞪着他,粗声粗气说着,话语里是不容拒绝的意味。

钱小钱和他对视了半晌,终于妥协般地笑了。

“成吧。”

大汉听了这回答,才闷笑着直起身,顺手在钱小钱头上揉了一把:“小孩儿该时候就别逞强,听话。”

本就因睡了一夜而乱糟糟的头发,被揉过后造型变得更加支楞八翘,钱小钱顶着鸡窝头,慢慢把自己摊在了小桌子上,心下默默喟叹一声。

……如果哪天他要被迫离开这伙人,他会哭的,真的会的。

.

桌洞残破的铁皮在视野里模模糊糊。

谢天谢地,钱小钱内心双手合十,他终于能把这段他从没参与过的剧情补全一部分了。

然而平日里甚是话唠的娜莉今天一反常态地沉默。

钱小钱勉强翻个身,轻声呼唤:“娜莉,娜莉?”

像是隔了许久,一个声音才隐隐约约传进他的耳朵。

“……小笔?”

钱小钱心中一喜,对方却开始继续说了起来,语气急切,连平日里的译制腔也都抛得干干净净。

“小笔,我现在明白币先生的那个条件了!是消失!会消失!都会消失……消失……”

娜莉的声音微弱且语无伦次,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恐惧。

消失?

“币先生与魔笔所说的时间正是半年期限!但他从没说过半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币先生的出现不会是巧合……不会是巧合……不会!”

语焉不详。

在沉寂了片刻后,钱小钱听到了娜莉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小笔!”娜莉的声音终于弱到了几近听不清的地步。

但钱小钱敏锐地觉察到,那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不甘与绝望。

她……也要消失了。

娜莉感受着浓稠的黑暗侵吞着自己的视线,知觉,与意识。

多么冰凉而粘腻,像飘摇在深海。

……深海?

娜莉又开始思索起这个不自觉浮现在意识中的词语——他从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但冥冥里,有声音在对他轻声述说,述说着这些陌生的词汇,它们曾经……似乎是自己极为熟稔的存在。

可是没时间了啊……娜莉那张由劣质塑料皮构成的脸上罕见地挂了一抹遗憾。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吧,币先生。

至少没让我在茫茫然里就耗尽这一生,不是吗。

黑暗愈加浓深。

娜莉又想到了魔笔初遇币先生的那个下午。

沸反盈天的氛围里,只有他义无反顾。

……也许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了一条隐秘而注定的走向。

娜莉笑了笑,恐惧与不甘似乎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

——希望还能见到你们。

“……你的到来让我十分欢欣,但里面少不了的是币大哥的努力……”

那是个虽然暗哑且贱兮兮,却也很温柔活泼的声音。

也是个让钱小钱头疼了近三个月的译制腔。

钱小钱安静横陈在桌洞里,想。

应该……不会再听到了。

钱小钱再试着呼唤了几次娜莉的名字,果不其然如石沉大海。

清早的桌洞里死寂一片,与钱小钱略算熟识的橡皮和几支圆珠都在沉睡。

他忽然猛地把身子翻转向面对着桌洞深处的镜面。

如果娜莉消失了……

钱小钱面无表情看着脏污镜子里铅笔逐渐淡去的身影。

铅笔会怎样呢?

.

铅笔不会怎样。

钱小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却像只是为了完成这一个动作一样——坐在床尾,开始呆呆地数起从阳台外掠过的鸽子。

恍惚里钱小钱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从清晨持续到黄昏,而此刻他终于醒来,灵魂从孤寂中脱离,血液自冰冷里回暖,肢体由僵硬处舒活。

初秋步入冬季,不过短短几月,钱小钱却感觉像有三年般漫长。

愿此般漫长的季节不会再从他生命里醒来吧——时隔三月,钱小钱终于坐在了尚存夕阳余晖的房间里,安稳地看了一次冬季的日落。

娜莉,橡皮,魔笔,币先生……诸如此类,走马灯般从脑海里滑过,居然是清晰而深刻的。

钱小钱又无端地想到那个近几月里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屁孩……

是你吗,币先生。

“当然不是!”兰辉气急败坏举着锅铲从厨房里冲出来,挥臂一指已经跑出老远的中短发,“贺仙!你他妈不给我道歉你今天就等着我把我这盘东西喂给你吧!——哎哟我靠!”

“你老整什么幺蛾子,”大汉习惯性敲一下兰辉的脑壳,说话间耸了耸鼻子,小声嘀咕,“谁家下水道漏了?”

兰辉没听到后面这句,只闻得“幺蛾子”:“我给他看我的新菜!他问我是不是从马桶里捞的原料!贺仙他妈的会不会说话啊!!”

无端闻到太美味道的大汉:“……”

鼻子早已遭受荼毒的钱小钱:“……”

贺仙你怎么可以把实话说出来伤别人的心啊!

大汉周身的沉默快凝为具象化,隔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所以你的原料是?”

“喏,那些都加了一点儿,”兰辉一侧身遥遥一指墙根底下堆着的一溜装蔬菜的各种袋子,又掂掂另一只手里盛着不明物体的盘子,“味道虽然差了些,但比贺仙那鸟货每天吃的那乱七八糟的要健康多了。”

大汉:“……”

这看起来闻起来……似乎不仅仅是“味道差了点儿”啊。

肩膀一沉,兰辉转过头,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

眼的主人同样平静无波:“兰辉我最后说一遍,你如果再、霍霍、我的菜,你就辞职——给我卖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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