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共用一把油纸伞,沈尚青临时改道,先将沈衣娥送到她自己的院落中。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姑娘,沈衣娥却莫名臊得慌,浑身不得劲。于是她抿唇不语,连一句道谢都难以出口,内心煎熬自不可言说。
两人一路无言,最后还是沈尚青先打破了沉默。她好奇地问道:“衣娥姐姐,你修到多少境了呀?”
她询问的语气十分自然,像是真的在好奇这个问题,并且还带有小孩子天然的萌感。虽说十二岁在天皇朝并不算小了,但沈衣娥今年十八岁,在她眼里,沈尚青整整小了她五岁,或许也有她身板小、眼睛又黑又大的缘故。
所以沈衣娥自然不觉得冒犯,直言道:“初境六阶。”
若说沈兰薇和沈岚的天赋修为是天上明月辉光,那沈衣娥自然就是连地上星星荧火都不如。在她过往的人生里,听到过最多的评价就是:平庸。
她本以为总会习以为常的。可是她太幼稚,也太年轻了,总是在夜里辗转反侧,也不得不承认她所有的努力、日复一日的坚持无非也只是为了摆脱这二字而已。
沈尚青恍然道:“怪不得我父亲总看我不顺眼,原来是因为我太废物了呀。”
沈衣娥自然看得出她目前毫无修为,下意识地回道:“父亲对所有人都一样严厉,并非单单不喜欢你。”
沈尚青根本不在意沈源,但心里明白沈衣娥这是在安慰她。她转头微微抬首看向沈衣娥,漆黑的眼睛弯成了个小月牙,道:“那以后我们可不可以一起修炼呀?你学的东西比我多,可以指导我早日进步。”
沈衣娥从未想过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以至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深入地想了一会儿,又摇头道:“太累了,我怕你受不住。”而且她自己都没学出个名堂来,还能教别人?
沈尚青却道:“衣娥姐姐,比起累我更怕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从前我病痛缠身,如今得以见天日,我不愿意屈居任何人之下。”
这话让沈衣娥怔住了,看着少女坚定的眼神,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在她脑海里预演千万次以支撑她走下去的话语却从未有被她说出口的那天。因为她那可怜的自尊,她开始拼命修炼,也是因为她那可怜的自尊,她开始失去了坦诚的勇气。
明媚的、坚定的、勇敢的,也是她所羡慕的。
内心泛起了一片的酸涩,她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沈尚青把她送到了院门口,最后望着她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开,留下一个雨中纤细瘦小的背影。
身影岿然不动,狂风呼啸不止。披在身后的墨发随着衣袍的丝带狂舞着,雨水厚重地击打在油纸伞面上。
油纸伞面上画着淡色却盛放的茉莉花,画面中有雨,显得宁静恬然,而现世中依然有雨,将墨色晕染,茉莉花变得凄艳起来。
这是一柄工艺制作粗糙、品相极差的伞,明明极为不显眼,但在沈衣娥眼里,却变得独特起来。
她捏紧了手指,在沈尚青的背影即将消失在眼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今日为何帮我?”
她的声音并不大,这样喊出来更像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但没想到沈尚青真的停了下来。
沈衣娥莫名地后悔了。
沈尚青回头望来,脸上没有笑意,认真道:“雨是用来欣赏的,打在身上,很痛。所以我选择帮你。”
她说完,眨眼间便走离了沈衣娥的视线范围。
沈衣娥愣在原地,静默良久,才道:“…谢谢。”
这一句低语被掩盖在大雨之下,无人知晓,除了她自己。
***
沈氏家族虽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但到了沈源这一代其却远不如从前兴盛。首先,坐镇沈氏家族的高阶修者仅有一人。据传其已过八百岁,修为境界深不可测,常年闭关,除了沈源无人得见其真容,被沈家上下尊称为老祖。
在天皇朝,所谓地位和权势只能带来基本的保障,而真正能让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便是这些修者大能。毕竟,在历史长河中,因家族大能陨落而被悄无声息灭门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数。
其次,沈源这一代人丁并不兴旺,且大多数资质平庸,时至今日,在嫡系宗亲中,仅有沈源一人身居高位,官居正三品,而二房沈常努力大半辈子,也不过当了个律门副尉,官职品阶仅为从七品。三房沈甫更是鹤立鸡群了,年过半百,却整日里无所事事,一心沉醉于醉酒欢歌、美人香怀,偶尔也有吟诗作画的雅兴,颇爱和一群附庸风雅的文人雅客高谈阔论。
其余血缘关系更淡薄的一些枝枝叶叶更不必论了。
所以这也导致沈源在沈家积威甚重。
不过,沈尚青通过书籍记载还发现,沈家子弟间竞争激烈并不是沈源施压下的例外。因天皇朝历来奉行子女中能者居之的继承制度,不论嫡庶尊卑,长幼有序,这些只会在无法决出能力优胜者的时候参考,所以对于几乎所有占有不小的土地与资源的家族来说,棣棠之华只是书中美谈罢了。
厮杀夺权,不顾手足情深才是常态。
“小姐,小心脚下。”侍女提醒的声音切断了沈尚青的思绪,她回神看着眼前低垂着的脑袋,顺势迈步下台阶,又想起了被换掉的那批下人。
自那日晚上宁长月来过后,第二天她就发现府上所有可能见过原沈尚青的人都全部消失了,去向无从得知,如果运气好还能谋个生计继续活着,运气不好即使死了也无人申冤。不对,应该是有人申冤也无用。
区别于修者的凡民在天皇朝素来举步维艰,而身负奴籍的人,或许连路边野草都不如。
在沈府已经待了一个月,没有踏出过沈府的她终于有了外出的机会。平日里的修炼和学习任务就足够把她榨干了,要说去外面逛逛,那当然是没有时间的。
日光普照大地,将沈府门口的牌匾映照得熠熠生辉、气势磅礴。
门口的石狮子目送沈家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
车队整整有十几辆马车,马车之后还缀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杂役随从队列。
沈尚青回头望了一眼恰好踏出门外一脸轻松惬意的沈岚,又很快收回目光,扶着她的一名侍女的手,抬脚,弯身,一头钻进了马车里。
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具有安神静气之效的清香。
各房的儿女同乘一辆马车,车舆内空间宽敞,布置华丽又舒适,即使装载五六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车舆内的人闭眸静坐,一身高官贵族子弟的打扮,奢华又不显轻浮,颜色配饰并不招摇却尽显满身的贵气与威势,即使年纪轻,依旧看得出出身不凡。
正是沈兰薇。
沈兰薇修为不低,不可能不知道有人进来,只是连基本的问礼也没有,仍旧安坐不动。
沈尚青被当成空气,只好也把对方当成空气,自顾自地坐下,脑中却想到了沈岚。
她现在产生了一点对自己控制沈岚这个决策的怀疑。
原因无他,纯粹是沈岚太废物了,一个月的时间,一点有用信息都套不出来。他的说辞却是一向宠爱他的母亲对于有关她的任何事都守口如瓶,闭嘴不言。
脑海里思绪飞闪的空隙,车帘被掀开,泄露了一点日光进来。而后是沈岚神情紧绷的一张俊脸,他的眼神快速地扫过了沈尚青后落到沈兰薇身上,不易觉察地放松了一点姿态,随后坐到了车舆内的中间。
沈尚青坐在左边,沈兰薇坐在右边,三个人都默契地选择了离各自最远的位置。
自沈岚进来后,沈兰薇才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眉头却皱了起来,道:“你在紧张什么?”
沈岚闻言身子一僵,又缓缓放松,勉力扯出了一个笑容道:“我怎么可能会紧张?不过是一个祭神节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又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倒是你,莫不是为了超过我,没日没夜地修炼把眼睛都修瞎了吧?”
沈兰薇冷笑一声,道:“手下败将也只有口头上逞威风了。”
沈岚刚要回怼,这时,一旁的沈尚青却温和道:“沈岚哥,兰薇姐姐毕竟年长你几岁,你还要惹得她不开心吗。而且我记得六艺中的礼你成绩最好呀。”
刚要出口的尖刀子被沈岚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没有伤害到别人,倒是把自己捅了个血流不止。心里气闷又无可奈何,沈岚狠狠瞪了沈兰薇一眼,咬牙切齿地闭嘴了。
这下倒是轮到沈兰薇惊讶了。她看了一眼沈尚青,她两手放于膝前,坐姿规矩端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温温和和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倒也有几分乖巧,说话的语气也温温和和,就是说话的内容嘛,就不温和了。
对于这个妹妹,沈兰薇是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她。她也不是自视甚高,只是从来没有和她相处的机会而已,更何况,生在沈家,本就没有和兄弟姐妹处好关系的必要,这是她很小时便懂得的道理。
被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维护了,沈兰薇心情还是很愉悦的,尤其是沈岚真的闭嘴了。只是从小和沈岚一起长大,她们不对付了很多年,彼此也了解对方的脾性,沈岚绝对不是一个会吃哑巴亏的人,平日里牙尖嘴利、嚣张跋扈,不把除了父亲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就因为沈尚青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就闭嘴了?
反常,太反常了。
于是,沈兰薇狐疑地打量沈岚,真心疑惑道:“喂,你最近真吃错药了?”
沈岚有苦说不出,心里明白沈尚青这是在对他办事不力表达不满。只是他什么也不能透露,只好深呼吸一口气,两眼平视前方,又缓缓吐出,这才感觉郁气稍散,直接进入了“我不听,我不听,王八念经”的状态,把沈兰薇彻底无视了。
见状,沈兰薇又冷笑一声,偏头对沈尚青说道:“平日里少和他这种人来往,免得脑子进水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沈尚青也附和点头道:“我经常和衣娥姐姐一起修炼,倒也没空找他。”
沈兰薇心情舒畅了起来,满意道:“嗯,到时候你和衣娥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沈岚这人修为不行,人也不行,前段时间不还欺负你吗?以前也没少欺负衣娥,他也就会欺软怕硬了。”
沈岚心里愤愤地想,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知道说些好听的,平日里有照看过她们一分吗?不就是因为看他吃瘪才施舍一点善意吗,装模作样的狗东西!呸!呸!呸!
但他依然用尽毕生的功力忍耐下来了,外表倒也不明显,只是脸色有些红润,呼吸略微粗重了几分。
沈尚青眼角轻扫他一眼,颇有点只让他看见的焉坏味,然后若无其事地赞美道:“兰薇姐姐你人又好天赋又高,怪不得沈岚哥拼命修炼也赶不上呢。”
沈岚:“……”
首先,能别沈岚哥沈岚哥地叫了吗。
其次,今天他就不该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