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尚青双手放于额前,俯身叩拜时,隔壁偏殿突然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清晰入耳。紧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伴随着人体拖地和孩童哭喊的声音一同钻进了跪在殿内的三人耳中。
沈兰薇双手合十放于胸前,闭着眼睛,姿态端正,没有被这样的吵闹干扰到丝毫,平静无波。
沈尚青却瞬间睁开了眼睛,抢先起身,几步间便跨到了殿外。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长,落在了神殿内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上,也落在了沈岚眼中。
他皱起了眉头,也迅速起身追了上去。
沈尚青心里莫名地焦躁起来,那个哭喊的声音太熟悉了,让她急切地想要确认,直到跑到殿外,亲眼看见残阳下被两个执金吾拖拽的那个小孩,她终于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就是今日上午才见过一面的葛大娃。
葛大娃还是那身破旧布衣,脸上竟是和上午如出一辙的眼泪和脏污。
只是这一回,他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那男子腿脚不便,落后前面的人很多,但仍是拼尽全力地想要追赶上去,他沟壑纵横交错的脸庞黝黑而苍老,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布满了焦急与慌乱的神色。
裹着布衣的脊背弯得厉害,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满是斑块与疤痕,一双用力朝前挥舞着的手掌也丑陋不堪,指甲盖里都是脏兮兮的黑泥。
他似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在那儿喊叫,声音嘶哑,显得可怖又奇怪,整个人是没有一点人样的,倒像是阴间来的恶鬼找谁索命来了。
全身上下唯一还算赏心悦目的地方就是那腰间挂的一串香囊了。做工精细,圆润得漂亮又可爱。
沈尚青站得太近,近到可以看见现场所有的细节,她又站得太远,远到不足以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当锋利的剑锋划过葛大娃脖子的前一瞬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哭是没有用的,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包容他。
他也来不及害怕,下一刻,利落的剑斩断了他的哭声,与身体分离的头颅带起了一串血线飞了出去,滚落在草地上。
天边五光十色的霞光洒下,落日勾勒着执金吾两张脸的冰冷线条,他们的黑红色劲装威严而让人敬畏,腰间佩戴的令牌是权力的象征,是皇权的代表,此时此刻泛着无情而杀伐果断的光泽,无声昭示着他们是最锋利和听话的刃。
那个说不出话的男人鬼叫得更难听了,本就骇人的眼珠子更是瞪得要爆出来了一样,里面似乎含着泪水。
他吃力地爬到了葛大娃已经软下来的身体旁边,双手却颤抖得不知道放在哪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死死盯着这具了无生机的尸体,呆愣了片刻,又开始疯狂地朝前爬行,似乎是在寻找那颗飞出去的头。
这场景叫一般人看了都会做噩梦,只是训练有素的执金吾怎会被吓倒,他们没有看趴在地上狼狈又癫狂的哑巴,沉默地收了剑,转身准备回到神殿外的看守位置。仿若这只是上演了许多次的丑角表演戏,乏味得看都懒得看一眼。
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的沈尚青忽然朝那两个执金吾走去,手臂却被身后的人死死地拽住了。
她回头看去,眼神平静如水,淡淡道:“你要拦我?”
阻拦她的沈岚却是气笑了,这一刻,情绪竟然战胜了他对沈尚青的恐惧,让他能够质问出声:“你在这可怜一个素不相识的凡民?还是说,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屁孩的命都比我的贵重?这一月来让我豁出性命去给她套情报的人是死了吗?!”
沈尚青未发一言,眼神却冷了下来。
沈岚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你到底在装什么?你太奇怪了,我现在是真的看不懂你了。这里没有其他人,我求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在看到沈尚青为了一个低贱的、陌生的凡民要去讨公道时,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一个月来她对自己的威逼利诱和油盐不进,那时候,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绝望得以为自己遇见了恶鬼要下十八层地狱。因为他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无法让她满意。
他以为他拼尽了全力,可结果只得到了她怀疑的眼神,她竟然不信任他的卖力,又近乎残忍地对他进行逼问、审讯。
他当然恨,但更恨自己,比他强大的人本来就有随意处置他的资格。只要等到他摆脱控制的那一天,他自然会加倍奉还。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和他是一路人、冷血又自私的人,现在究竟是为什么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民抱有令人反胃的怜悯?甚至到如今,他都记不得那小孩的脸。
内心的不平衡和愤恨让沈岚的一张俊脸变得扭曲起来,沈尚青却看起来异常地冷静,无视他所有的质问和情绪,直视他道:“祭拜失礼失敬的人需要被押送到律门进行进一步审问,而不是在这里被执金吾直接论杀。他们做错了,我去纠正,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沈岚看着她认真的脸,却觉得心里那团火烧得更大了,隐忍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凡民的儿子,仅此而已!你觉得为了这样一个卑贱的人,律门亦或是执金吾,愿意花费任何资源就为了判他的罪,要他的命吗?”
沈尚青无所谓道:“只因为那尊神?”
见到她对神如此随意的态度,沈岚的心情已经变得不可置信了起来:“祭神节是宫里那位最看重的节日,哪怕是你我失礼不敬,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一个小小凡民?执金吾就地格杀的权力,你以为是谁给的?”
“你真是目前为止我见过最最奇怪的人。”沈岚缓缓说道,他平复了自己过激的情绪,却仍觉得胸口堵塞,他靠近沈尚青,偏偏要盯着那双眼睛说道:“你以为那小孩无辜吗?要不是他把神台上的东西弄倒了,怎么会死?是他先犯了错!”
“人总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吧,难道因为他是弱者,就应该得到宽容吗?”
沈尚青静静看着他说完,一直面无表情的脸终于绽开了一个微笑,语气平和,一字一顿道:“你在不满什么?又在生气什么?死的是他又不是你。在我眼里,你也是弱者,所以你和他并没有分别。不对,你比他还要更加卑贱一点,既然你说他做错了事该死,那我也说你活着的价值就是为了给我撬开你父母的嘴,如若做不到你也该死,你答应吗?”
她有着温润的嗓音,还有一双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显露恶意的眼睛。
又是这样,熟悉的威胁,熟悉的语调,一切如常的恐惧和记忆中一般如潮水般涌来将沈岚掩埋。
他颤抖着嘴唇道:“我只能答应。你比我强,你当然可以选择支配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所以,那个人也只能认命去死。现在你还是要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吗?”
沈尚青看着他逐渐苍白起来的脸庞,却没有回答。她偏过身子,目光越过了门口的面容冷肃的执金吾,落到了偏殿内被打倒的一尊礼器,桌面上还放着没来得及摆放整齐的祭品。或许只是在摆放祭品时不小心碰倒了礼器。但是就像沈岚说的,人真的必须得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吗?
神殿外的马车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沈源和谢韵容早就在队伍的最前面没了身影。
沈兰薇也早已回到了马车里,进入自己的识海凝神修炼,她不理解这两个人的多管闲事,每个人如果都去管哪管得过来?只有修炼才是唯一的头等大事。
伏在草地上的那个哑巴没有停止怪叫,在找到那死不瞑目的脑袋后,喊叫声变得更加凄厉和刺耳。他哆嗦着手将腰间的香囊一个一个地拆开,将裸露出来的药草抓起来一把塞到了流满鲜血的嘴巴里,却不小心让泪水润湿了葛大娃干涩的嘴唇。
落日余晖将一老一小勾勒成奇形怪状的黑影。
哑巴咿咿呀呀地叫喊着,终于放弃,停止了摆弄尸体,转而朝着四面八方跪拜起来。他的一双手高高地举起来,又重重地放下,眼神凄茫,看着将要离去的沈尚青一行人。
沈岚白着一张脸催促沈尚青:“快走吧,等会儿赖上我们了。”
沈尚青回头望去,慢慢地挪动身体,却看见那哑巴拼命地朝她跑过来,途中摔倒了无数次,又爬起来无数次,血色浸染了衣衫,腰间的香囊最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在剧烈地摇曳着。单薄而不再饱满。
他没有去碰任何人的衣角,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朝着沈府的马车和人在下跪,尘土飞扬,布衣褴褛,不知道在跪谁,也不知道在求谁。
这里站着的、坐着的许多人都不会懂哑巴的意思,而懂的人却都希望自己不要懂就好了。
沈尚青见过许多这样绝望又可怜的眼神。每一次,她都处在无能为力的境地上。她学会了平静地接受,接受她会放开无数人的手,接受她会做不到很多事。
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明白,无能为力才是贯穿了她所有过往的箴言。
沈府的车队很快赶到了府邸,沈尚青又回到了那个小院中。
小婢早早地给她烧好了水,将温度合适的水装在了浴桶里。她被伺候着用膳、换下不再整洁的衣衫,最后,躺在了宽敞的浴桶里。水面洒满了花瓣,从花与花之间的空隙中,有丝丝缕缕的热气飘了出来,将人脸隐藏在这气雾之下。
夜间下了一场雨。
沈尚青闭着眼睛,让身体融化在热水里,舒适和空白侵袭了大脑,在短暂的时间里,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火烛的细微噼啪声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之后,便是例行的夜间修炼。
一夜未眠。
*
翌日,小雨未停歇,天色一片暗沉。
沈尚青在上午的讲学结束后,趁着午膳的间隙,带上了一个小婢和一些行囊,里面装着一些吃食和钱财,来到了昨日遇见葛大娃的地方。
城中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热闹,日光刺破云层,雨水已然消失殆尽了。被雨水冲刷过的路面变得光洁起来,空气里都带着花草混杂泥土的香气。
只是当沈尚青上前想要询问昨日凑热闹的包子铺的那个大娘时,大娘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眼里裹着浓重的悲伤。
心下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她立刻礼数周到地问葛大娃的父亲,就是被喊做葛大叔的那个哑巴住在哪里,大娘眼里哀戚加重,连连叹息,却是不肯说一句话。
这时,旁边有人冒出来道:“你是昨天那个沈家小姐吧?”
这是一个样貌年轻的男子,从大娘的背后探出头,看样子是她的儿子,沈尚青回答道:“是。”
他走了过来,也叹息一声,道:“你不知道吗?就在今早,我和另外一些赶早市的人突然发现十里街道那边上躺了个人。那时候还下着雨,那人脸又被一块布蒙着,我们几个好奇上去看,结果一看就被吓一跳,是葛大叔!我们一摸,就知道已经断气很久了!”
他表情生动,活像个说书的,继续道:“我们当时就吓得报官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昨天祭神节葛大娃被官兵宰了,葛大叔承受不住在夜里自杀了,刚好死在去你们家的路上。”
他一脸惋惜,摇头扼腕,真心感叹道:“世事无常啊,葛家本来就只剩他们两个了,这下,怎么就……唉。”
一旁的大娘却终于忍不住了,哭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溢了出来,崩溃道:“葛平的娘子就是为了救人才死的,只留下了他们爷俩。葛平一辈子都孤苦,后来也没有求娶,膝下就只有葛大娃一个孩子,这孩子虽然顽皮但好在有修炼天赋,两个人相依为命,葛平说不好话,腿脚又不方便,每天一大早都去山上摘草做香囊,就为了供他上学啊,要是以后葛大娃真去做了修者,还会愁没有好日子过吗……葛大娃死了,葛平怎么会独活?”
“他们一家都心善呀,平时自己都温饱不够了,还会接济一些街上的乞丐……你说,这天上的神仙怎么就爱惩罚这些好人呢?”
男子见自己的娘开始口不择言,忙出言打断了她。在天皇朝,妄议神明是忌讳,是违反本朝律法的。
沈尚青并未评价葛家人的命运,仿若也未被他们的悲伤情绪所影响丝毫,只平静问道:“所以现在葛大叔的尸体在哪里呢?”
大娘听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她儿子便接过话头,道:“在城南门那边,一般没有后人接手丧事的凡民死者都会被暂时放在那儿,之后会有人运走尸体。”
“哦,对了,葛大叔家也住在那边。”他挠了挠头,回答了沈尚青之前问的那个问题,看着她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道:“那个,你出身富贵,能不能帮我们把葛大叔的尸体安顿了?我们这些人也都是赚口吃的都难,实在可怜他,又实在没有办法。我知道他家小子昨天还冲撞了你们府上的马车,但就算做个善事好不好?”
听到儿子的请求,那大娘反应过来,连忙就要朝着沈尚青跪下,沈尚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回道:“别这样。你们不用说,我也会去安顿好葛大叔和葛大娃的,虽是萍水相逢,但也算缘分一场。如果他们死后连墓碑都没有,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两人感激涕零,沈尚青表示小事一桩,带着小婢和两人告别,踏上了去城南门的路。
提起上京城,许多人都会想到皇城的巍峨宫殿,市肆林立、作坊遍布的繁华街头,珠宝玉器琳琅满目的街边店铺,是驼影踏沙,是胡商络绎,更是宫廷中日夜不绝的弦管笙琵、华服盛宴,脑中展开的是一幅幅绚烂多姿、富贵迷人眼的繁丽画卷。
只是,很少人会想到这样繁华热闹的都城会存在城南门附近这样破败、荒凉、肮脏的地方。
这里老鼠横行,阴暗潮湿,一栋栋低矮的破旧的房屋彼此相互交错着,构成了无数条难以见天光的暗道小巷。
死气和荒芜弥漫在这一片的空气里,踏进这片土地,首先会感受到的是浓厚的属于衰老和疾病的气息,街边上躺着太多唉声叹气、涕泪涟涟的妇孺和老人,以及那些精神有问题的健壮男子,或是精神正常的残疾男子,他们的衣衫仅仅能遮挡住最隐秘的部位。他们都生了病,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只是他们都是同样得缺钱,于是只能等死。
一条不知从哪儿流出的河贯穿了上京城,它并没有宽广得不着边际,一眼就能望到头,却划分了两个世界。河的北边是歌声,河的南边是哭声,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但又互相肉眼看得见。
沈尚青从他们的面前走过,看见那一双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又看见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新生儿,还在不停地哭泣,还不知道自己或许一生都将埋葬此地。
葛平的尸体被扔在了一处空地上。
空地上有许多具尸体,他们都面朝着天空,以生前或许都未曾有过的体面的姿态安静地躺着。
只是大多数都未能瞑目。
沈尚青蹲下身,将葛平身上那只已然破烂不堪的香囊取下,放在了手掌心。
她又掀开他身上的衣服,开始各处细微的检查,发现葛平身上虽布满脏污陈伤,却没有任何足以致命的伤痕以及自杀的迹象。葛平是毋庸置疑的残疾凡民,年纪又大,他想寻死,绝对会留下痕迹,而不是连致死的伤口都不存在。
那就只剩下喝药而死和另外一种可能了。
先不说他无论是喝药还是用利器寻死,他都不会选择在十里街道,这个前往律门的路上,白天人员繁多的地方。再者,葛大娃的尸体也没有安顿好。
早在听到包子铺那两人说葛平是自杀时,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葛平太可怜了,他的生活太难堪,太丑陋,怎么还能活得下去?死了才是符合常理的。
但是,她知道,葛平每天清晨从这里走出去,夜晚又从外面回到这里,他看见了这里的一切,也接受了这里的一切,所以才会选择活着,才会在那天朝她们跪下。
没有经历过绝望的人,也难以想象,人究竟会有怎样活下去的勇气。
沈尚青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香囊,也将葛平脑袋上前后对应的两个黑色印记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这个印记很寻常,只是一个黑色小点,后面的那个挨在头发茂密的地方,前面的那个隐藏在他本就斑痕皱纹密布的脸上,普通人难以发觉,即使发觉了也不会认为是致命的伤口。
但是她将这两个黑色小点用指甲刮去后,其下露出了一个微小的洞口,从后至前贯穿了整个脑袋。
是那些会法术的修者杀死了葛平。或许是因为他碍了他们的眼,也或许是因为他撞破了他们的秘密。
而那些灭口的人连自杀的伪装都不屑于做。只因为他是无足轻重的葛平,一个城南门的哑巴。
但终有一天,他们会因葛平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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