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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是那般,多于她睡下之后来,再于她醒前走。
他觉着,她非不睬自己,只是睡着罢了。不甚而不愿再多想一步——她惦念狱中之人,又怎能真睡得着?
无论是否身处狱中,羽伦皆是难眠之人。
如今,我命不久矣,没法翻盘。若人生可以重来,我定会加入其他叛军,反对你夺这天下!
彤儿,哥哥挺不住,得先走了!终是一事无成地先走了!
羽伦颤巍巍地写完“羽伦绝笔”之时,便是呵呵苦笑,大颗滚烫的泪若断线之珠,啪啪滴落到纸上。
墨尚未干,他却将绝笔信捏作一团——自己已不能苟活,再把遗憾强加给她做什么?
待再提笔时,他只写下六字,留作遗言。
“狱中有老鼠吃了赫靖羽伦的饭食,死了。他便开始绝食,身体也差了下去,患上了些其他病症。”探子向阖业硕呈上那遗信之时,翰琼虽是面无表情,心下却是一惊。
“在朕的眼皮底下还敢下毒。赫靖羽伦倒也还聪明。”阖业硕竟是笑了,“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浣彤记得楚娘所言,便是再没法无视宜心斋内之物了。
宫门已关之时,她才翻到那个小盒,颤颤巍巍地打开来看,随之心便是缩紧了起来——羽伦病重?
她尽力止住翻滚而出的纷乱情绪,颤抖着将那木盒恢复原样,心却已是乱得胜过扁舟遭逢惊涛骇浪了!
羽伦,如今我都已经自身难保,要如何救你?
不管那阴谋所图为何,皇上已是对我起了疑心,无论认定我是知情不报,还是猜忌我有行刺之心,这一回合,我便是输了。
更可怕的是,我竟不知道对手是谁。我也不需要与谁为敌,我只想救你,甚而想帮你完成著书立说的梦想,仅此而已啊!
浣彤这般慌乱了一息,便是逼着自己静了下去,只能先顾眼前之事了。
阖业硕是铁了心要将羽伦耗死在狱中吗?
羽伦虽懂些医理,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在狱中两手空空,又无人照料,可怎么好?
求翰琼送药给他吗?可他到底是什么病呢?阖业硕眼线甚多,会不会连累翰琼呢?
思前想后,她终是想出了一个法子——
送些经络有关之术之书予他。他纵是无针无药,也可独自拍打捶按,自行疗愈。
她在宜心斋的书丛里翻了半天,便是匆匆离开。
她虽是极尽小心,可还是被阖业硕发现了。
他自己放的东西,尤其是此等秘密之物,怎会不弄些小心思呢?
阖业硕握着盒子,面色平静如常,只有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两动,于宜心斋里逛了一圈,便是仿若见了她之前的一举一动。
晚上,他去了婧云宫。仍是那般静夜,仍是各怀心事。
浣彤没睡。因为白天所见,她陷在千头万绪里,奈何都睡不着——
明日宫门打开之时,必得将书送出去才行。如何是好呢?要救羽伦,又不能连累他人!
黑暗中,她听见阖业硕开门进来,躺在她身旁。
“你想见他么?”阖业硕一开口,浣彤的心便是咯噔了一下,又听他径直提到她最怕他提的那个名字,“赫靖羽伦。”
浣彤不做声,胸口却是略有起伏,被他从背后拥住,“别怕。你想的话,朕会安排。见他一面,不是难事。他是你的义兄,按理说,也算朕的内兄。”
她嗯了一声,又听他的唇轻轻地靠近她的耳根低语,“只要你凡事对朕坦诚,你想干什么,朕不会拦着。”
一片漆黑中,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了。
“你没有什么要和朕说吗?”他等她坦白翻阅密报之举,若只要看看羽伦的动静,便不是大事,只要不背着他偷偷摸摸的。
她不知他想要听什么。若真有话想说,怕不是——有几个丈夫会派人看着自己的内兄呢?
阖业硕伸指覆上浣彤的脸颊,摸到了冰冷悲凄的泪水。
他转过她的身子,轻吻她的泪水,不想泪水却越来越多。
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却怎么都止不住泪水。竟是头一遭,在他的怀里哭起来。
他忽而深疑自己所作所为想,自己又错了吗?自己对她做了什么?是盘问他人习惯了么?同枕边之人言语,问得这般丝丝入扣,循循善诱。
“臣妾不想在宫里呆了。”她壮了胆子,过往积累许久的悲楚,终是撑不住了,“心太累了。如果皇上真的对臣妾有情,就放臣妾出宫吧!臣妾想要自由。”
“你想要的,朕都会尽量满足你。除了——离开朕。”他抚摸着她的发丝,缓缓开口道。
“臣妾真的不快乐!一点儿都不快乐!”她在他的怀里,哭得愈加严重,几近发抖,仿若要把从第一面至今所有的痛苦,都化作满眼苦涩的泪水,喷涌出来,“你快乐吗?”
“有你在,朕便快乐,你不在,朕便不快乐。你几时会像朕对你这般对朕?朕的爱,你感受不到吗?”他从未见她这般泣不成声,这般质疑他的爱与付出。
他忽而发觉,关于感情之事,他们从未推心置腹地交谈过。过往种种,或是一厢情愿,或是两厢折磨,不过是各种默默承受。
“你的爱,便是许你一分甜,还你十分苦。安心一次,伤心一次的生活,臣妾过够了。这便是你要给我的爱吗?”她终是吐露真言,却击得他心下一沉。
“你又何尝不是?给朕一分希望,再给朕十分失望。朕从不知,爱会如此凄凉。”阖业硕亦是袒露心声,说着说着,声音渐渐颤抖,几近哽咽,“朕承认,朕的爱,在你心里,既自私,又病态。朕也不想。也许朕从不懂如何好好爱一个人,只会以爱之名,行伤害之实……”
“所以,求你,别让这错再继续了,好么?”浣彤心痛难忍,周身皆是抖了去。
她低低的抽泣声,如暗夜中的点点刀尖,簌簌地戳到他的心尖里,于无人看得见之处,鲜血淋淋。
“朕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阖业硕重重地叹了口气,抚过她的肩时,只觉手心麻木无力,“朕派人送药给他便是。”
她一怔,惊在那里,啜泣声也全无。
他要救羽伦?
“来人!”阖业硕即刻派人去办,“朕刚刚吩咐下去,现在便有人去狱里管他了。你就放心吧!”
“书!”浣彤指向桌上,“是医书!”
阖业硕翻了几翻,便是允了。
“等他好了,你们再见吧!他染病在身,你就暂且别近身了。”阖业硕低低叹道,“别再动出宫的念头了,好么?这皇宫虽冰冷,可有朕在。你陪在朕的身边,朕才不会分心。”
没了君王的霸气与桀骜,那听得出些许卑微与无助的请求,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如她不住流过的泪水般,无尽蔓延。
“睡吧!”他温柔地哄着她,轻轻地搂着她,为她拉好被角,喉结却是咽了又咽,“只要你留在朕身边就够了。其他的,慢慢来吧!”
待听得她轻轻的熟睡声传来,阖业硕便是尝得了何为痛却满足之感,那般志在必得却又咬牙切齿——但愿你今日的泪水,不是为了替他求情而流,否则,那便是害了他。朕救他,是因为朕想得到你,不是朕心疼可怜他!
阖业硕没有失算,搬出羽伦,方能止得住她的泪,安得住她的心,留得住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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