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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纳古一族护国有功,禅位于纳古氏。”浣彤紧紧握着笔杆,颤颤巍巍地写下了这句,却见那“禅位”二字,被豆大的泪珠打湿。
泪水啪啪地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晕湿了那书稿。
爹,我做得对么?
羽伦,你会恨我吗?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会不会轻视我,唾我把写史人之气节全给丢了?
皇上,我是在助纣为虐吗?
如瀑泪水中,当年诚文轩里,孩童顽话之场景,清晰浮于浣彤的眼前——
“义父,我长大后也要像您一样,做最好的史官!”小羽伦之音容笑貌,那般遥远,恍若前世那般。
“爹,我也要和羽伦哥一起做最好的史官!”小浣彤又何尝不是?早已同那信仰一道,死在了岁月里。
“最好的史官”?
那时真是童言无忌啊!说得好生容易!如今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
爹,羽伦,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之信仰,都被我践踏成什么样了?
阖业硕翻着新呈上来之草稿,提笔蘸了朱砂,划出那赫赫夺目的“禅位”二字,本是不动声色地藏下些许笑意,不想却被探子余下之言搅了心情,“婧妃娘娘近日闭门痛哭,接连两顿未曾进食。”
晚膳时,阖业硕见那桌上之珍馐,猜浣彤怕是未有尝过,便是吩咐下去,“把这些给婧云宫送去。”
祯嬷嬷似有不解,却也未有言语。
“朕知道你想说,为何不叫她来与朕同食?却又这样搬来搬去地折腾!”阖业硕独酌一杯,不觉苦笑,“朕怕她不想见朕。”
一会儿,婧云宫之消息又传了来——婧妃娘娘仍是未用晚膳。
“你有心事?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阖业硕看着浣彤吃下饭菜,“朕放了赫靖羽伦之后,派陆晋去瞧了他的身体,并无大碍。你放心吧。陆晋说,他懂些医理,不需烦劳太医。”
不过,他未同浣彤说及那伤痕之事。
“脉相不稳,身体虚弱。身上有些伤痕。”陆晋从诚文轩回来后,同阖业硕道。
“伤痕?怎会有伤痕?他可有受刑?”阖业硕甚是惊讶,自己虽是关了羽伦,却是未再动他半分。
“非为受刑所致之伤。”陆晋否认道,“臣猜测,可能为自残所致。”
自残?
阖业硕忽而心有抽动。以往,他一心想拥有浣彤之后,再除掉羽伦。
可如今,眼见浣彤这般为了所写之书大病不起,羽伦甚而这般伤害自己,他便是心有不忍。
阖业硕收回过往执念,放过羽伦,不再要他非死不可。
若她替羽伦写了史书,只要瞒过世人,其他的就算了吧!
你心里有谁,朕管不了。
你之前说得对,朕把史官逼上绝路,算什么能耐?
“朕会好好修葺成文轩,补偿羽伦。只要他安分,朕便高官厚禄养着他。”阖业硕望着大病初愈的浣彤,“而你,好好陪着朕,好么?”
“嗯。”她颤微微点头——这不是她心心念念盼着的吗?可为何仍是惴惴不安呢?
安分?怎么算安分呢?
羽伦,这算是保住你了吗?
阖业硕掌心温暖,浣彤却愈觉脊背发凉——那日湖心小筑里,她欲舍命相救的小宦官,已是将阖业硕与陆晋之言,学予她听。
你为何妥协了?是心生愧疚了么?还是你确认他再不是你的威胁了,才手下留情!
自从听闻她撕心裂肺地写那改朝换代史,阖业硕便是疼爱她更甚过往。
不消说,如今,要浣彤开心,便是得对羽伦好。
“这些都是朕赐给羽伦的。”阖业硕派德顺亲自置办了各色好物,亲自送至诚文轩。
“臣妾替哥哥谢过皇上了。”浣彤看者那赏赐之条目,颇是惊讶。
羽伦了结牢狱之灾,又能过得比过往舒坦,浣彤方对阖业硕有了些许笑脸,阖业硕便是放心许多。
起初,他防着浣彤,如他防着羽伦一般——她若写些日落黄昏、竹影碧丝的小曲小调怡情养性甚或喜读杀伐攻战的演义小说也无妨,可她偏要碰那惹他禁忌的历史,他便是不得不防。
他虽尊为帝王,却无戏文唱段里惹人艳羡的游山玩水、佳丽三千,每日同羽伦与浣彤无甚大异,抚卷执笔,翻阅批划,一样不少。
后来,他每每身心疲乏,揉眼抚头之际,便是放下手边案牍,读浣彤所写之文字,转而便掩卷感慨——
所谓见字如面,便是一字一句,如她一颦一笑般栩栩如生。纵使她人不在身边,他亦是觉着甜,不知已是常有会心微笑浮于自己面上。
读至不满之处,若是换做往日,他定会不屑地一哼,鄙夷地把野史扔到一边,唾句“一派胡言!”
可换做浣彤所写之时,他便是时而微皱眉头,时而独自笑开,“这段写得跟顽话似的,再多读些史籍便好了……”
“朕看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了!”阖业硕温柔更甚从前,“朕带你去个地方。”
浣彤踏进御书房厚重的大门,又惊又喜。
她忽闪不住的眸,愈争愈大。嘴亦是乐得好半天都合不上。
他见她在那排排书架里肆意穿梭,来来回回,裙裤飞扬,一如随心而为地跳着什么即兴舞蹈那般。
他会心笑了,许久不见她这样。
不,太久——久到他舍不得打断。仿若一朝梦醒,自己便会后悔万千。
上次见她此般流连忘返只模样,还是那日她女扮男装,与阖业硕、翰琼一同在闹市上游逛。
直到她险些摔倒,被他接入怀里,方才漂浮远去的思绪才被收了回来。
“你慢点儿!”阖业硕紧抱着怀中美人,颇是开怀,“早知你会这么高兴,朕早些带你来了!”
“宜心斋里的书,都是朕喜欢的。而这里的不同,什么都有。有很多,是朕不喜欢的。”他为她擦去额角汗滴,眸光复杂,“多读书,方能写得更好。”
“真好!居然如此包容!”她欣然翻开来一本藏书,双眸放光,颊泛红晕,“你变了!”
“因为你。所谓‘旁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总有不同的想法,朕觉得很好。”他把通行玉牌放在她手里,“有了朕之玉牌,便没人敢为难你。你想干什么,便去干吧。”
“只要你高兴。别再生病。朕都依你。”跨出门槛,他藏下心头些许不安,“有好书,就差人送去宜心斋。朕有空会看。”
“朕收不住她的心。只要她别再折腾自己就好了。随她去吧!”阖业硕早已关照过祯嬷嬷,“好生照顾着!别让她忙得忘了时辰,不顾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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