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无数次幻想过周浔开口喊自己叔叔的场景,但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到刚才看见的场景,渗入泥土的血水还散发着令人呕吐的腥味,胃部翻江倒海,捂着嘴巴作呕。
“你让我跟来,就是想我看见这些吗?”周勇泪水蓄满眼眶,声音干哑。
他不是傻子,周浔有问题这个事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一直不愿细想——大哥大嫂为了保护周浔,已经死了,其他的孩子也送了人,他也推了亲事,在村子里待不下去。
他的家已经破了。
如果周浔不是周浔,那他是什么东西,他们一家所受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只要你说你是周浔,我们就回家,跟以前一样过,叔叔养你到死,只要你说。”眼泪流下,周勇的声音透着不愿面对现实的祈求。
这个老实善良的柴夫无措得像个可怜的孩子。
周浔一直都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不会说话,没有表情,唯有眼睛偶尔透露出些许情感,他在哀伤。
可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给他看仅剩红绳的佛珠手串。
佛珠破碎,他的气息藏不住了,只会有越来越多的妖邪找过来要将他吞吃殆尽,实力尚未恢复的他不一定能护得住周勇。
而且,黑太岁又缠上了他。
没错,是又。
太岁本是天地孕育的灵物,干净纯粹,却因天地间的秽气越来越严重,诞生时就不幸被污染,不断令生灵陷入灾祸,直到许多年前,一个名叫明镜的佛修出现,为它分割了受污染部分,也就是黑太岁。太岁也因此元气大伤,不得不藏于地下静养多年。
黑太岁是他污秽的部分,不易消灭。明镜便把它镇压在往来人最多的县城庙宇之下,希望能以百姓纯粹的念力将它磨灭,很成功。但世事难料,暴雨冲垮了陈旧的庙宇,不得已迁址,动工时又无意破坏了法阵,导致黑太岁逃脱。
所幸多年镇压,黑太岁的实力也磨灭大半,缥缈宫的人来得也及时,没酿成无可挽回的惨祸。但不幸的是黑太岁在躲避极乐门无孔不入的搜寻时,发现了他,如蚀骨之蛆缠上来,强行与他融合。
太岁清楚,有黑太岁的存在,自己堕落成妖邪不过时间问题,是时候让周勇知道真相了——可他还是侥幸的,希望周勇脱离催眠后不会苏醒,不会发现自己出了门,更不要找出来。
“你连骗我都不愿意了,连骗我都不愿意了,哈哈。”周勇勉强扯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盛满嘲讽和悲伤,“我的大哥大嫂没了,小侄子侄女和送人了,我什么都没了。”
他粗鲁抹掉眼泪,带着希冀问眼前的周浔:“如果你不是小洵,那真正的小洵又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太岁想安慰他,但看着周勇不自觉的后退,讪讪放下手,摇头。
“也是,三年了,想想也不可能还活着。”希望破灭,周勇像是一下被抽到了全部的力气,手指在地上抓出印痕,低头呢喃,失魂落魄。
太岁的眼中似乎也有泪光闪烁,声音很轻很轻:“叔叔——”
“别叫我叔叔,”周勇垂头像只鸵鸟,“别叫,我不是你的叔叔······”
周勇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门一关,没了声响。
太岁呆呆站在门前,从天黑站到天亮,又从天亮站到天黑,饭点的时候还笨拙去煮粥,敲门敲窗户都得不到回应。
病人那边有苏辞照顾,裴玉和迟枍雪并不着急离开,在篱笆小院外看着一切。
裴玉感慨:“怪感人的。”然后扭头看迟枍雪,“仙子决定好要如何处置他了吗?”笑眯眯,“周勇不要他了,杀了也挺方便,之前村民们的拜托也能顺利完成了。哎,我家清清还病着呢,不知好点了没有,得赶紧回去才行。”
“他是先天之灵,没有堕落,滥杀会招天谴。”迟枍雪音调没有起伏,“你若担忧,自可下山,不必等我。”
无趣。
裴玉叹气,走进小院,随手拿了两个小马扎走到太岁身边,一个给自己,一个给太岁。
“站一天了,不累?闲来无事,坐下聊聊吧。”
太岁不语,也不坐。
“你不是周浔了,就算站到天荒地老,周大哥估计也不想见你,”裴玉坐在小马扎上,修长的腿有些无处安放,略难受,“你如果真想他出来的话,离开就好啦。”
没回应。
裴玉不以为意,拉着他跟自己一起做小马扎:“聊聊你和周浔的故事吧,他现在在哪里,你又为什么变成他的样子回来,相信周大哥也很想知道,在这说他也能听清。”
“你已经喊过周大哥叔叔了,你能说话,别不说话。”
“我在山里睡觉,”太岁沉默许久后开口,断断续续,发音很吃力也很别扭,“周浔把我挖了出来,他不怕我,我们成了朋友。”
因分离出秽气,太岁实力元气大损,不得不沉睡,且一睡就是多年。而中途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他沉睡的山体大变样,挖蚯蚓的周浔无意间就把他挖了出来。
周浔是个胆子极大的孩子,哪怕是成年人,冷不丁见挖出太岁那样怪模怪样的东西第一反应估计都是尖叫着跑开,他却捧着太岁左看右看,十分好奇。
知道太岁是大人口中的“妖怪”之后也不害怕,天天跑进山里跟他聊天,带他漫山遍野疯跑,钓鱼,爬树,摘果子。当然,怕其他孩子把太岁的是告诉大人,周浔把太岁这个朋友捂得严严实实的,没人知道。
太岁也常常听周浔说自己的家人,聪明能干,能打好多猎物阿爹,温柔体贴,做饭很好吃的阿娘,调皮可爱的弟弟妹妹,和总是把他放在肩膀上逗他开心的叔叔。
“等你长出脸变成人,我就把你带回家,让爹阿娘养你,到时候你就是我弟弟啦,我的阿爹阿娘,弟弟妹妹和叔叔也是你的阿爹阿娘,弟弟妹妹和叔叔。”
周浔总是这样说,渐渐地,太岁也当了真,周浔不在的时候拼命修炼,希望能早日恢复实力,长出完美的人形和五官。也经常在周浔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跟在他后面,随他回家,远远地听他和家人朋友说话打闹,幻想以后自己也会是当中的一个人。
不过从某一天开始,周浔突然就不进山找他了玩,太岁等了他好久好久,从白天等到深夜。
又下了好多场雨,刮过好几阵大风,等树木的叶子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和周浔一起追逐过的梅花鹿身边都有了漂亮的小鹿,太岁还在原地等周浔。
他想着,再等等吧,再等等,周浔很快会来的,他还等他变成人带回家呢。
一只成了精的小鸟却落在他头顶的树枝上,好奇问他:“太岁,你怎么还在这里呀,经常跟你玩的那个人类小孩摘果子不小心滚下山崖好久啦,你不去看看他吗?”
小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问完就飞走了。
太岁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人类的情感太奇怪了,他还没学会。
但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把那只小鸟抓了回来,让它带路。
周浔滚下的山崖其实不算高,没有死,但腿摔断了,也离不开,靠吃树叶草根拼命活了几天,可最终还是败给了伤势恶化的双腿,见到太岁时,只剩最后一口气。
他说:“好久没和你玩,对不起。”
太岁摇头,没关系。
他说:“我要死了,阿爹阿娘会伤心的。”
太岁很想对他说“我也是”,可是没有嘴巴。
他说:“太岁,你是妖怪,能变成我的样子吗?”
太岁摇头,还不能,你再等等,他很快就能了,到时候就可以跟你回家,约定好的。
他说:“太岁,变成我的样子吧,你变成我的样子回家,阿爹阿娘就不伤心了。”
太岁为难。
“代我回家吧······”
无声无息间,周浔握住太岁的手松开了,没人再说话,安静得可怕。
太岁愣了很久,小心翼翼钻进周浔的怀里。
好冷啊,明明以前周浔抱他的时候都是暖暖的,胸口还会砰砰砰地跳。
没事的,他会把他重新暖起来。
直到周浔的尸体开始腐烂,苍蝇嗡嗡振翅,太岁终于不得不接受周浔不会暖起来了的事实。他生气赶走了所有的苍蝇,没有眼睛的脸却流下两行血泪。
太岁化作一团白色的菌丝,温柔将周浔包裹,吸食他的血肉,缓慢沉入地里。
我答应你,会变成你的样子回去,不让你的阿爹阿娘伤心的,这也是约定。
太岁还很虚弱,不能自己捏脸,只能尝试通过吸食分解周浔的血肉变成他的模样,但这一过程也极为漫长,大半年后才成功。
他下了山,很快被周浔的父母接了回去。周浔的家人确实都成了他的家人,只不过不是以弟弟的身份。
但他始终是太岁,招惹来了不少祸事,他很惶恐,想离开时,一个年轻的佛修路过,说与他有缘,留下一颗佛珠,并清理了一番飞雁山的妖邪便离开了。佛珠压制住了他身上的太岁气息,妖邪不再出现,他最后没离开。
“也就是说你做的一切都是周浔死前的恳求?”裴玉道,“但我看过一些闲书,太岁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你当初为什么不救他?”
太岁明显一愣:“我能活死人,肉白骨?”
裴玉挑眉:“你知不知道?”
太岁脸色煞白:“不,不知道,我,我没救过人······”
“哦,也对,”裴玉道,“我也没想过自己被妖邪吃了之后有什么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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