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的吞食是连骨头一起消化的，就算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力也无济于事。

太岁无声哭了很久很久。

五官越来越灵动，也越来越像人。

裴玉贴心走回到迟枍雪身边，却听她问：“太岁活死人肉白骨的事，不知裴公子从何处得知？”

裴玉懒洋洋扭头看她，随意道：“闲书。仙子也想看？”

迟枍雪点头：“不知是哪本闲书？”

“话本还是志怪轶闻？”裴玉想了想，“记不清了，”轻笑，“仙子想看的话可能要等我回家之后翻一番书房。”

迟枍雪：“······”

太岁又去灶房折腾一番，抹干眼泪把热好的粥端出来，放门前，声音很小：“叔叔，对不起。”

屋内依然悄无声息。

太岁缓慢眨了一下眼睛，两颗眼泪砸落：“再见。”

他去到裴玉和迟枍雪面前：“你们能帮我一个忙吗？”

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周勇只觉得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瘫在床上，空洞地看着天花板，麻木让眼泪打湿整个枕头。

不该出去的。

不出去就好了。

但事实没有如果。

他很累，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大哥大嫂惨死的样子，小侄子小侄女被送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直笑得小周浔和带着童子面具，举着小风车，喊他叔叔的太岁。

太累了。

他疲惫眨眼，不想理会屋外的动静，但还是走到门口，仔细听完了太岁和裴玉的对话。

他家小洵，原来是那样没的。

村长他们没说错，村子里的妖怪真是“周浔”招惹来的。

周勇双手抱膝靠坐在门后，仿佛有双手攥紧心脏，悲苦的气息笼罩全身，思绪凌乱。

李娘子跟他预订了百来斤柴火，让他今天送过去的，他没去，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前两天弄的陷阱不知道捕到山鸡没，等他拿到县城卖掉，又可以给小洵买——大哥大嫂的忌日快到了吧，坟头的青草又不知疯长多高了，大哥从小到大都喜欢吃水生哥家熏的腊肉，偷偷跟水生哥买一点带过去吧······

门的另一边，太岁轻声说对不起时，周勇没动。太岁说再见时，周勇还是没动。

然后就是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周勇猛然站起来，长时间的不吃不喝令他差点摔跤，但他顾不上，打开门，门外除了一碗凉透了的粥，一个人也没有。

他呆愣住好一阵，缓慢地蹲下身，拿起那碗粥，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很凉，很粘稠，很难吃，猛兽一样贪婪难耐嘶吼已久的胃却得了稍许的满足。

豆大的泪水滴在碗里，周勇终于忍不住捂眼，嚎啕大哭，然后手忙脚乱拿着火把朝山林冲去。而一只散发着莹莹白光的银色的蝴蝶则翩翩然跟在他身后。

太岁突然转头向后看。

裴玉也好奇回头：“有东西？”

太岁收回视线，摇头，继续带裴玉和迟枍雪往飞雁山深处走。走过偏僻的山间小径，跨过几条手臂长的小溪流，爬下陡峭的石坡，最后停在一处山崖之下。

迟枍雪的长明灯是一盏法器，用来赶走厉级以下的妖邪的，但当烛火灯笼使用也很不赖，一路走来都很亮堂，没遇到什么脏东西。

太岁拔掉一从人高的杂草，默不作声跪着双手刨土。

山崖之下······裴玉环顾四周，隐约有了太岁带他们来这里的答案，侧头和迟枍雪对视，她微不可察点了下头。

迟枍雪用套着剑鞘的流霜剑帮忙挖土，裴玉也撩起衣摆，学着太岁的样子刨：“周浔在下面？”

太岁沉默点头。

很快，一件被水土和时间侵蚀得破破烂烂的衣服被挖了出来。

太岁小心翼翼抚摸，眼底又回忆和眷恋，像是通过它看着周浔，这是他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最后留下的东西。

无数细白的菌丝涌出，不像之前屠戮妖邪般狠辣狰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宛如害怕一不小心就犯错的小动物，带着许多的犹豫和忐忑，以轻得不能再轻得力道附在衣服上，如同拥抱成功，开心得尖尖蜷缩。

和谢清弦有点像，裴玉心想。

“请帮我，挖深一些。”太岁请求裴玉和迟枍雪。

不一会儿，坑挖好，太岁抱着衣服躺了进去，他看着裴玉，这个人送了他生辰礼物，沉甸甸的一把金叶子，他都藏好在周勇房间了，有了那笔钱，周勇以后会过得很好。

对于裴玉，他是喜欢的：“请帮我埋上，谢谢。”

裴玉问他：“你不是一直想当人吗，现在已经很像了。”

太岁摇头，五官模糊淡化，变回了真正的样子，已经有了五官。他蜷缩在衣服下，仿佛还能和以前一样躺在周浔怀里，听着有力的心跳，安心汲取带着阳光和烟火气的温暖。

“做人太难了，我做不好。”

太岁难过地想，不知道周浔会不会怪他呀，爹娘为了救他被妖邪拖走了，叔叔也很难过，明明答应过周浔的，可他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

不过周浔说过，做错事要道歉，诚心道歉就会得到原谅。那他诚心道歉的话，周浔也会原谅他吗？会吗？会的吧，周浔对他最好了。

“好。”裴玉回答他。

沙土一点点回填，熟悉的冰冷盖在身上，太岁附在周浔衣服上的菌丝缠得更紧。

有周浔在太岁就不冷了。

一阵伴随着急促呼吸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裴玉还来不及去看，就被人急冲冲撞上，毫无防备摔了一跤，但那人头也不回，一下跳进了坑里，紧紧抱住太岁，声音里宛若有泪水流出：“小洵，叔叔来了，我们回家，一起回家 。”

太岁诧异睁开眼，愣愣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周勇：“叔，叔叔······？”

裴玉叹了口气，慢条斯理爬起来，拍身上的尘土杂草，瞥一眼迟枍雪：“迟仙子留了记号？”

一只优雅蹁跹的银蝶围着迟枍雪飞舞，翅膀挥舞间似乎还有莹莹发光的粉尘洒落，好看极了。迟枍雪伸出手指，银蝶很快落在指尖，然后化作萤光散去。

“引路蝶，一个小术法。”

裴玉给她鼓掌：“仙子果然人美心善。”

埋是埋不了了的，一行人最后还是回了周勇的小屋。

自周勇突然出现抱住自己开始，太岁就懵了，周勇说回家也没清醒过来，抱着周浔的衣服，一路被周勇抱了回去，直到偶然对上裴玉笑眯眯的脸才恍然回神。

他现在不是周浔的样子！

太岁从周勇的怀里跳出，迅速变回周浔的模样，菌丝也收回去：“叔——”

声音戛然而止，他记得周勇说过，他不是他的叔叔，让太岁别在这么喊他。

周勇俯身，双手按在他的肩膀，眼睛虽然湿意未尽，却是发自内心笑着的：“没关系，小洵，你以后想是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叔叔都喜欢的，不用害怕。”

“我们是家人，你可以叫我叔叔，之前那样子和你说话，很抱歉，你就当我说胡话吧。”

“以前我们怎样过日子，以后也怎样过好不好？你爱吃生肉没事，叔叔养你到死。”

“如果你不想叫周浔，起别的名字也没关系，不姓周也没关系。”

周勇语无伦次说了很多，最后抱住太岁：“我们继续做家人吧。”

太岁觉得自己是在地底下做痴心妄想的白日梦，嘴唇颤动，泪水在眼眶打转，声音哽咽：“不行了。”

“为什么？”周勇放开他，语气急切，“是因为叔叔之前对你不好吗？叔叔给你道歉，或者你打我骂我都行。”

太岁摇头：“黑太岁和我融合，不沉睡停止秽气扩散全身的话，会渐渐堕落成妖邪的。”

周勇不怕：“就算你是妖邪，叔叔也能养你，大不了我们搬去更远的地方住。”

太岁：“不行的，变成妖邪，我会杀了你，还会杀其他人，就和那些妖邪一样。”

周勇愣住，好不容易回来的笑容一点点变得悲哀：“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没有悲哀太久，很快想出办法，嘭一下跪在迟枍雪面前，额头更是不要命一样一下一下往地上磕，没几下就见了血，裴玉见了都替他疼，“仙长，您神通广大，帮帮小洵吧，您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太岁也走过来一起磕：“求求您。”

裴玉唯恐天下不乱：“是呀，仙子，可有办法？”

有的，不然迟枍雪也不会给周勇留下引路蝶。

她让周勇和太岁停下，拿出了一串佛珠手链，和周浔之前的那颗不仅形状大小一致，甚至连花纹都一模一样，只不过周浔只有一颗，而她有整整18颗！

“消除秽气是万佛宗佛修擅长的领域，送周浔佛珠的人，我猜，应该是时悯。”迟枍雪垂眸看着手上的佛珠手链，眉眼冷幽，神色冷淡，透不出半分真正的情绪。

她把手链放到周浔手上：“你体内的秽气不多，这串佛珠会助你镇压消除。”

佛珠入手，还能感受到迟枍雪留下的些许体温，周浔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檀香，知道这一串佛珠的品质比先前自己的那颗好太多，绝对是了不得的宝物。

“太，太贵重了。”

迟枍雪摇头：“收下吧，它对你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