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悠悠摇曳,于青砖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爹,您路上小心。”
苏屹川摆了摆手,笑道:“嘉珩,不必送了,早些歇息。”
“好。”
目送着苏屹川的背影消失在尽头,苏嘉珩这才返回院中。
父子二人感情深厚,常常促膝长谈直至夜深,侍从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有条不紊地开始伺候苏嘉珩就寝。
侍女小心地为他卸下束发的玉簪,柔声问道:“家主好似有意提拔苏芜,公子怎么不担心?”
苏嘉珩眼皮都没掀一下,随口道:“因为不必。”
侍女没能领会“不必”的意思,但瞥见苏嘉珩漠然的神情,也不敢再问。
苏屹川子嗣不少,嫡子却只有苏嘉珩一人,苏府的继承人自然也只会是他,其他人不足为虑。
于苏嘉珩而言,府中庶子,苏家旁支的子弟,都算不上他的兄弟,只能算是他的随从罢了。他出身名门,自幼研习经史政务,才情卓绝,很有几分恃才傲物的姿态。
苏芜在骑射之上的天赋确实让他惊讶,但也只是如此罢了。
侍女端来热水替他洁面,在香炉中点上安神的沉香,随即躬身退下。
苏嘉珩坐在床榻上,突兀地想起苏芜,其实他与苏芜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就算见面,也仅仅是在出席宴会或者参加活动之时,苏芜以从属的姿态,静立在他的身侧。
偶尔府中相遇,苏芜会行礼让路,出门在外,若需离场,他也会征得苏嘉珩的同意,姿态恭谦,有礼有节。
苏嘉珩不是刻薄的人,他无意给苏芜使绊子,甚至对此颇为不屑,故而两人之间虽没什么交情,但也算相安无事。
……
再次踏入东宫,见到熟悉的一草一木,万般思绪一齐涌上心头,苏芜有片刻的失神。
这里承载着他太多太多的回忆,还有那些幽微的,难以言说的感情。
东宫无疑是恢宏而气派的,朱红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片熠熠生辉,其间遍植名贵花木,芬芳馥郁,殿宇楼阁,飞檐斗拱,错落有致,尽显皇家威严。
但苏芜却觉得,东宫最尊贵华美的,是他的主人,当今太子萧泽。
给苏芜引路的小太监叫罗顺,跟南乔一样,是太子身边伺候的人。
“南乔姐姐,表哥在哪啊?”清脆的少年声音传入耳中,苏芜停下脚步,眉头微皱。
罗顺想起苏芜入东宫的时日不长,大概还不怎么熟悉,便贴心地解释道:“那是靖宁侯府的小侯爷,殿下的表弟。”
苏芜心道我用不着你介绍,我自然知道那是宋听白。
当今皇后出身靖宁侯府,因为有这曾关系在,宋听白可以自由出入宫中,时常在东宫留宿。
苏芜对宋听白没什么好感,无他,萧泽对这个表弟实在是太好了,几乎有求必应,从来没有一句重话。
宋听白在苏芜看来全然没有半分可取之处,就是一个泛善可陈的纨绔公子,他诗书不通,武艺不精,整日寻欢作乐,或者在萧泽跟前撒娇卖乖。
他到现在也想不通,萧泽为何要对这种蠢货如此包容?
不远处,南乔揉了揉宋听白的头发,笑着告诉他:“殿下在致远堂与净尘大师谈论佛法,小侯爷要过去吗?”
“不了南乔姐姐。”宋听白连连摆手,他对如今盛行的玄道佛法一窍不通,去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说完便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南乔这才注意到了苏芜,她在萧泽身边伺候多年,太子看似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但毕竟出身皇室,骨子里自带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威严,对大多数人和事都是漠然的。
东宫之前没有伴读,苏芜是第一个,而且是太子殿下亲自开口相邀,这说明他在殿下心中是有几分份量的。
因为这个缘故,南乔对苏芜一直都很客气,“苏公子来了,眼下时候尚早,太傅还未到,公子自便吧。”
南乔说完之后想了想,补充道:“除了殿下的寝殿与书房,东宫没有什么禁地,你要是想吃什么,可以吩咐小厨房去做。”
苏芜愣了一下才点头道谢。
不怪他觉得异样,南乔的语气实在是太像哄小孩了,他又不是宋听白,对吃食啥的确实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与南乔分别后,苏芜没有犹豫,径直去了致远堂。
净尘大师是一个气质脱俗的和尚,他穿着一身素静的僧袍,手持佛珠,与萧泽对坐交谈,目光沉静专注。
不知萧泽说了些什么,他忽然激动地站起身来,先是蹙眉沉思,复又抚掌轻叹,流露出赞赏钦佩之色。
“殿下对佛法领悟至深,见解独到,实在令人叹服,今日有幸与殿下交谈,小僧获益匪浅。”
萧泽微微颔首,从容道:“大师言重了。”
苏芜进来的时候,净尘正向萧泽辞行,堂前屏风掩映,檀香袅袅升起,案上放着梵文经咒,好像生出一种悠然的禅意来。
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竟觉得比起在佛门修行多年,盛名在外的净尘,萧泽更有佛教所追求的超脱世俗之态。
这个想法一出,苏芜自己都惊呆了,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这世上谁都可以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但萧泽不行,他是太子,这天下未来的主人,他可以钻研佛法,谈玄论道,用作治世经国的手段,但不能真的是其信徒啊。
净尘走后,萧泽微不可差地打了个哈欠,这个动作一下子就冲淡了那种空灵悠远的禅意。
苏芜看见他眼底淡淡的疲倦,道:“殿下昨晚没睡好吗?”
“不是没睡好,是一夜未眠。”
苏芜惊讶:“殿下跟净尘谈了一夜?”
萧泽看向苏芜的目光有些涣散,他嗓音中带着一点困意:“对呀,净尘有些名望,又恰好云游至此,父皇便让他入宫讲佛,但这人是个佛痴,见到父皇便开始滔滔不绝,长篇大论,毕竟是出家人,父皇不好发落,便将我推了出去……”
“现在总算是走了。”萧泽又打了个哈欠,“等会儿太傅来了,你替我应付一下,我去小憩片刻。”
苏芜哭笑不得:“好,殿下去吧。”
太傅姓贺,是顶顶有名的大儒,他年轻时寄情山水,广交天下名士,又兴办学堂,桃李满天下,之后经朝廷出面盛情相邀,方才正式踏入官场。
不过他跟某些沽名钓誉的隐士不一样,是有真才实学在的,否则也不会成为太傅。
贺太傅来到致远堂,看着空荡荡的书案,问道:“殿下不在么?”
苏芜拱手行礼:“殿下身体抱恙,还在休养,太傅所授,我会悉数转达殿下,不会落下课业的。”
太子不在,贺太傅也并未懈怠,他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治学严谨,循循善诱,苏芜前世从他身上获益良多。
贺太傅取出书卷,并未立即开始授课,而是看着他道:“还记得上次讲到何处了吗?”
苏芜被问住了,时隔经年,他哪里知道上次讲的是什么。
见他半晌无言,贺太傅也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面色微沉:“那我上次留的文章,你应当也没写吧?”
苏芜想说写应当是写了的,只是落在了府中,他前世对学业还是很上心的,害怕萧泽觉得他蠢笨懒惰,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但是重生归来,心中思绪繁杂,他没能想起这茬,也不能说要回府去取这种话啊,听着像是妄图蒙蔽先生的借口,易地而处,他自己都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苏芜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贺太傅搁下书卷,冷笑一声:“你刚说什么?会悉数转达殿下?你敢不敢再重复一遍?”
他算是看走了眼,之前竟没发现苏芜是这样的秉性,贺太傅不是一般人能请来的老师,也就是看着太子的面子,否则他绝不会教导苏芜。
真是没想到啊,苏芜竟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若是他自己的孩子,此刻估计已经动用家法了,但这里毕竟是东宫。
贺太傅深吸一口气,宽袖一甩,便要转身离开。
若是让他走出致远堂,萧泽一定会知晓此事,苏芜一时也顾不上维持体面了,他眼疾手快,抓住了贺太傅的袖子,恳切道:“太傅,可否再给学生一个机会?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您再出个题目?学生一定能写出让您满意的文章。”
贺太傅被这份狂傲震住了,他暗道苏芜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灵感可遇不可求,哪怕是他,也不敢说次次都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章。
看着贺太傅停下脚步,重新落座,苏芜顿时松了一口气。
十六岁的苏芜确实做不到倚马成诗,落笔生花,但如果是之后的苏相,那便不在话下,就算贺太傅出的题目他自己写不出来,也能借用一下这十多年间出现过的锦绣文章,怎么都能让他满意。
不过最后苏芜并未用上他人的文章,贺太傅的题目很合他的心意。
苏芜研磨铺纸,落笔惊鸿,他几乎没有过多思索,便写完了这篇文章。
贺太傅立于一旁冷眼旁观,满脸的不屑渐渐被震惊所取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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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落笔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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