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清谈之风盛行,文人雅士所写文章大都遵循玄学,探讨“有无”“思辨”“自然”等哲学议题,重辞藻之美,忌涉凡尘俗务,追求从容旷达,超然物外的高雅情怀。
这种风气是好是坏,贺太傅不予置评,但这样写出来的文章,看似华美,清玄,字句精妙,实则字里行间并没有什么能支撑得起这份“玄远之思”的内容,便显得有些无病呻吟了。
贺太傅不爱看这种千篇一律的诗文,在他眼中,文章理应有情,有义,有理,有志,而非只是一味堆砌辞藻,华而不实。
他给苏芜出的题目是“何以安民?”,眼下青州水患,冀州蝗灾,致使民不聊生,景元帝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也派遣了得力官员前往治灾,但始终收效甚微。
贺太傅不觉得苏芜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解决之法,他年纪尚轻,还未曾入仕,对朝政,官场的所有理解都只能源于经史子集,旁人言说。
既不曾亲历,又怎会有鞭辟入里的见解?写得再多,都不过是泛泛之谈。
然而,苏芜的这篇文章确实不俗,他开篇即破题,并不过多着墨于“民生疾苦”,大肆渲染悲悯痛惜之情,而是直言该如何治理灾情,如何安抚百姓,引经据典,振聋发聩。
但如果只是这样,贺太傅还不至于惊叹,最难能可贵的是,苏芜竟知晓朝中党派之争,明辨世家经营权术之祸,他在文章中甚至写到该如何通过权术制衡派遣真正得力的官员前往治灾,如何避免中饱私囊,如何肃清朝纲,其中对朝政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全然不像是一个少年。
一字一句,皆是真知灼见,贺太傅毫不怀疑,倘若真能依此而行,则灾情可解。流民可安。
他忍不住问道:“朝中官员任免,监察谏言,各地风土人情,势力分布,你如何得知?”
就算是他的父亲,当朝尚书令,也未必能得到如此详尽的情报啊,难不成是来自东宫?
苏芜并不正面回答:“太傅慧眼,确有人为学生提供了这些信息,但这其中的所有决策,皆是学生自行推演,并未假手他人。”
贺太傅向来不吝溢美之词,由衷赞叹道:“确实堪称名篇佳作。”
“多谢太傅,若太傅有意将其用于实处,烦请不必说明是学生所作。”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贺太傅点头表示理解。
虽然苏芜并未承认他的情报来源于东宫,但贺太傅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太子能让苏芜接触到这些,必然有意提拔,对他寄予厚望,假以时日,苏芜定会在朝堂崭露头角,扶摇而上。
……
酉时,萧泽设宴东宫。
说是设宴,其实他并未广邀宾客,但若说只是平常用膳,这排场未免也太大了些。
席间陈设极尽奢华雅致,熊掌、鱼翅、驼峰等奇珍异味皆妥帖置于釉色青瓷盏内,澄澈芬芳的酒液在琉璃杯中轻轻晃动,泛起盈盈波光,身侧摆放着新折的桃花,娇艳欲滴。
丝竹管弦之声萦绕不绝,绝色舞姬翩然而至,身姿婀娜似柔柳扶风,旋转腾挪间风情万种。
萧泽坐在主位,两侧各设一案,分别坐着苏芜和宋听白,东宫一应侍从,护卫,僚属,但凡在萧泽面前露过脸的,都列坐下方。
南乔与罗顺负责操持宴会,因为赴宴的都是东宫臣属,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关系亲近,席间氛围融洽,欢声笑语不断。
太子临时起意吩咐设宴,虽然需要准备的东西琐碎繁杂,但最让南乔头疼的还是苏芜的席位。
苏芜初来乍到,在东宫应当还没有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将他安排在众人之间,难免会让他感到局促。
太靠前不行,苏芜身份不高,会惹人眼红,太靠后也不行,殿下对他很看重。
后来还是罗顺一句“不如去问问殿下的意思?”点醒了她。
以南乔的聪慧通透,八面玲珑,自然不会蠢到真跑去太子殿下跟前询问,这句话让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不应该由她操心。
苏芜该坐什么位置,取决于他在殿下心中的地位,不是她的安排,就算有人眼热,难不成还敢质疑殿下的决定?
想通了这一点,南乔直接将苏芜安排在太子身侧,与宋听白平起平坐。
萧泽从殿外一路行来,众人提前得到吩咐,要省去一切繁文缛节,并未起身行礼,只是静坐席上,目光恭敬地追随着他。
宽大的锦袍拂过玉阶,萧泽理了理袖子方才落座主位,看见一旁的苏芜,他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朝着南乔微微点头,显然对这个安排很是满意。
宋听白一看见萧泽,就停下了筷子,笑着走到他旁边:“表哥,还是东宫的饭菜最合我胃口。”
萧泽也笑了起来:“小白什么时候来的?”
“一早就来了。”宋听白一把搂住萧泽的手臂,“我这几日特别想念表哥。”
“别逗了,舅舅又过问你的功课了吧?在侯府待不下去,所以才往东宫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宋听白眸光清亮,就算被看穿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话锋一转:“表哥怎么还新收了个伴读,你之前不是说读书是个人之事,无需他人陪伴,否则会对你造成干扰吗?”
苏芜觉得宋听白特别碍眼,听见他说话就心烦,但又没办法让人消失,只好面无表情地喝了杯酒。
萧泽模棱两可地回道:“凡事皆有意外。”
他说着看向苏芜,柔声问道:“怎么不高兴,太傅为难你了?”
苏芜还在琢磨那句“凡事皆有意外”,没料到萧泽有此一问,差点失手打翻酒杯,好在动作幅度不大,他很快镇定下来:“没有,太傅没说什么,殿下不必担心。”
宋听白好似回过味来,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所以他就是你的意外吗?”
两个人同时一愣,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苏芜觉得“意外”这个词有点过于朦胧了,他从中解读出了千百种意思,就是不知道萧泽是怎么想的。
“小白喝醉了吗?要不要让南乔带你去休息?”殿内灯火辉煌,映出萧泽俊美优越的脸上,神情矜贵温和,苏芜什么也没看出来。
宋听白再次展示了他的口无遮拦:“我没醉,哦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有个问题想问表哥,陛下不是感念民生多艰,下令削减宫中用度吗?这场宴会是不是太铺张了?”
离得近的,如南乔,罗顺等人,听见这话便停下了宴饮交谈的动作,歌舞琴音也随之凝滞在空中。
宋听白再心大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我确实是喝醉了,表哥见谅。”
萧泽神色不变,从容道:“没事,宫中从未缩减过开支。”
苏芜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景元帝的这道政令就是做做样子,他自己还大修园林,纵情享乐呢,再者说,天灾**,生民水火,又哪是简单缩减开支就能改善的?
写给贺太傅的那篇文章,是前世他与萧泽的实践,是历经数年,才取得的成果。
片刻后,宋听白顺势离席而去,萧泽举起酒杯,笑着缓和气氛:“诸位不必拘谨,请与我共饮此杯,莫负良辰。”
不一会儿,丝竹之声恢复如初,众人再次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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