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逢秋给楚月安的感觉,是一种你明知她别有深意,却很难对她竖起提防的亲和感。
不是因她出色的容貌,而是因她一身淡雅的气质。
听玉阁,顾名思义,为赏雅之地,却不仅仅在于听戏。阁楼临水而建,正对半环雍都的汀溪,水流淙淙,玉泉生生,偶壶间茶水滚落,青瓷盏斜斜搁着,残茶便顺着杯沿滑走,在木案洇开褐痕,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与溪声缠成一缕,倒比戏文里的唱词更添几分情趣。
这情趣衬得沈逢秋愈“雅”,便愈让楚月安捉摸不透。
“柏舟,”她抿着浅笑将青瓷杯推到面前:“这是徽州所产的松萝茶,尝尝看,可还合胃口?”
吕柚宁方才和他打闹说了许多话,此时嗓干,捧起杯子便一口饮尽,一咂嘴:
“好喝!”
她这幅小女儿憨态全然没了往日在礼教管制下的拘束,两人相视,皆掩不住笑。
楚月安按捺住思绪,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果然清气满溢,口齿留香。
“好茶,”他一顿,笑着道:“向来只听京中人称道,说常棣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在看来,是他们都没有福气得你亲自操持一盏,故而愚目短见了。”
沈逢秋稍抬了抬眉,面上染了些绯色:“能得柏舟夸赞,我这一手手艺便不算白学。”
楚月安却忽然喃喃:“只可惜...”
他稍稍垂眸,眼神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惋惜,沈逢秋以为出了什么差错,面色稍滞,吕柚宁倒先问道:
“可惜什么呀?我觉得很好喝呀!”
楚月安仿佛这才回神,觉察到自己失言,以袖掩唇,回以沈逢秋一个歉笑:
“可惜......倒也不该说可惜,说来这是月安自己的过错。”
沈逢秋观她神色真挚无比,心揪了起来,低声问:
“...这是何意?”
楚月安眼睫一抬一垂,音色婉转:
“常棣姐姐有如此好茶,端该交由懂得品茶之人同赏,莫如那茗鉴知微的丞相大人......”说到这,他轻掀起眼皮,去看沈逢秋面色:
“给了我,却尝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不就是可惜么?”
沈逢秋显然一愣,却并非楚月安所猜想如“被戳中心事”一般的羞窘,而是秀眉挑起,毫不掩饰的诧异:
“你说顾丞相……茗鉴知微?”
楚月安眼皮一跳。
不会吧,不会吧,他不过口空白牙造谣顾少室一句,就这么精准踩到他痛点了?
可是顾少室幼年生活再不济也是世家子弟,这些汤汤水水的,哪怕自己没尝过,也总比别人见得多多了,更遑论升任丞相之后,逢年过节什么礼啊财啊没见过,还能被这小小茶叶难住?
然而很不幸,至少从现在沈逢秋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来,顾少室恐怕真的对品茶一道一无所知。
楚月安:……我不慌敌不慌,就算错了又怎么样?要怪还不是得怪正主?
于是楚月安也跟着讶异:
“难道并非如此?”
他似乎惊讶极了,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见沈逢秋一时无话,便添油加醋:
“我与丞相初见当晚,便听他谈论品茗之道,其中内容不乏高深精奥,可惜彼时我正服药,便无从一尝;后丞相来府中拜访,更是对我房中茶叶精挑细选亲自烹煮,可惜我们后来意见相左不欢而散,那茶也被他顺势倒了——”
说到这,他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些,捂唇,悄悄抬眼去看沈逢秋神色。
岂料,他越说沈逢秋神情越变得有些奇怪,当然,她当然有意控制过,但她微僵的嘴角出卖了她:
“嗯……竟有此事?”话一出口,显然沈逢秋也意识到这不像是平常她会说出来的话,连忙找补:“若是丞相的话,这么说倒也不……嗯…”
她支支吾吾,怎么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让她违心奉承顾丞相茶艺很好?正直如沈逢秋,做不到。可要让她直截了当戳破顾少室就是个茶盲子,守礼如沈逢秋,她还是做不到。
见她犹犹豫豫说不出口,楚月安反倒被彻底挑起了兴趣。
这听上去有大故事啊!不行,他可得问个清楚,下次顾少室再来烦人他就拿这事刺激他,看他还来不来。
楚月安:“常棣姐姐,到底是什么事呀,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就告诉我嘛。”
楚·撒娇精·月安两手拢起,去拉沈逢秋衣袖,一双眼睛微微睁大,一眨一眨,满是期待。
沈逢秋自然拗不过他,被他缠问了几遍总算松下口,无奈,食指竖在唇前:
“好吧,那我可说了,但你们不许出去告诉别人喔。”
楚月安吕柚宁皆乖乖点头。
沈逢秋看她俩动作整齐一致,颇有些呆头呆脑,不禁失笑,摇摇头:
“…那是景和十七年的冬夜的宫宴……”
景和十七年,顾少室十四岁。
早在怀他之前,生母沈知遥便和那个总是在外花天酒地的丈夫顾健庭闹翻,沈家好歹也是四大世家之一,便将沈知遥接了回去,于是顾少室在沈府出生,度过了还算安稳的襁褓时期。
好景不长,顾少室毕竟姓顾,顾建庭哪天酒醒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很快,顾少室便被人带回了楚府,而沈知遥则在回府没多久之后患上风寒,郁郁而终。
如果非要拿什么去形容顾府后宅的糟粕事,又要拿什么去形容顾少室在这后宅摸爬滚打的童年,那恐怕就如同抓一把沙土扔进井中,不仅浮不上来,还会散个彻底,永远困在暗无天日的一方圆中,直到沉底。
而顾少室很幸运也很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位淘金人,太傅谢乐知。
幸,是相遇,不幸,则是离别。
谢乐知从一池泥沙中淘到了一块被打磨得最光滑的石头,他捡起来把玩了一会,觉得它还是适合待在沙土里打磨,便又将它放了回去。
这便是顾少室的十四岁。
也许是太傅若有似无的偏袒让人妒忌,也许是他突出的课业成绩惹人眼红,也许是和太子以及那位被送进京来的将军府“质子”走得太近……总之的总之,小孩子的世界观太简单——不是我喜欢的人,通通孤立。
可那时的顾少室还没意识到这点,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是大脑的保护机制告诉他那是错觉,因为夫子告诉他人之初性本善,所以应该不是所以人都会像府里的兄弟那样对他这么坏……而这一切造成的后果就是,那晚的宫宴,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觉得应该和京中的其他世家公子打好交道。
于是结果显而易见。
“你方才说什么?这‘雨前龙井’是好茶?”那位穿着一身亮红撒花软缎袍的姚家嫡子抱着双臂,斜睨着站在小团体之外的顾少室:
顾少室与他们几人年岁相仿,方才凑在一起站着倒没人说什么,只不过姚晟轩的跟班把茶倒给他时,随口说了句“尝尝谢兄带的好茶”,他没喝过几样茶,也不爱喝茶,只当是真的,便随口了句“茶汤看着温润,应是好茶。”
不想这话成了笑柄,姚晟轩往后一靠,椅子腿在泥地上磨出刺啦声,霎时间身边一团人作鸟兽散,呼啦一下围到姚谢二人身后,顿时便有人接话道:
“顾三庶子怕不是没喝过好茶吧,这叫龙井?谢兄不过是懒得回府去取,便在茶寮随手买的一味去年的陈茶,你竟当宝贝?”
另一个穿粉绸衫的子弟端起自己那碗,故作姿态地低头抿了一口,眉头皱得像团纸:“就是,真正的雨前龙井,茶色得是浅碧的,叶底得是一芽一叶竖在水中,闻着有股兰花香。你看这茶,浑得像洗锅水,也就你能夸出口。”
顾少室往日来被府中人刁难是常事,羞窘不过一瞬,便静下心来,去瞧那茶汤究竟有何不同,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便打心里觉得这些人不过和他那些长兄幼弟一样,是要找个由头挑他的刺,想通,便对眼前这群人生了厌恶之心,更不欲口舌掰扯,冷下脸:
“既如此,想来我是品不了谢兄这‘好茶’了,告辞。”说罢,掀帘而去。
“我坐在半张竹帘外听得清楚,谢祺带来的确实是茶寮的粗炒青,虽看不见杯中色泽,闻香应是无异。只是那姚晟轩的跟班说‘谢兄带的好茶’时,谢祺自己眼神都闪了下——他大约也认不出真龙井,不过是拿粗茶装样子,偏又要装懂行来欺负顾丞...顾少室。而所谓的‘兰花香’‘一芽一叶’,怕也是从戏文里听来的套话,真让他分辨陈茶新茶,未必能说对。”
说到这,沈逢秋微叹一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只是不知丞相如今茶艺如何,若真如柏舟所言,定要找机会与丞相一论茶道。”
楚吕二人听得津津有味,见她停下,吕柚宁好奇问道:
“姐姐,我们今天喝的这个什么...什么松萝茶,和那个雨前龙井比,哪个更好呀?”
沈逢秋笑着道:“品茶辨异,而非比个高下,就像人有性情,茶也有脾性。有的茶喜沸水滤煮,有的茶爱温水滋润,你不能因它耐不得高温,就说它不好——各安其性,便是好茶。”
吕柚宁嘟嘟嘴,嘀咕:“真麻烦......这不还是没分出来嘛......”
楚月安在她身边坐着,将她的嘀咕听得一清二楚,有些好笑:
“怎么没分出来?现在顾少室不就当上了丞相,而那什么姚晟轩和那谢祺,你没听过他们的名字吧?”
吕柚宁歪头想了想:“不认识。”
沈逢秋似想到了什么,略略敛了笑意,点点头:“倒也确实。”
楚月安端起杯子:
“要我说,茶水是给人喝的,只要能清嗓解渴,就算好茶,哪有那么多区分?”
沈逢秋眼含赞许:
“柏舟看得通透。”
楚月安嘿嘿一笑,那自然,因为他也对这个也一窍不通。
至于顾少室现在......
不管,他肯定还是什么都不会。
远在御书房的顾少室打了个喷嚏。
陛下:“...顾丞相?”
顾少室:“......无碍,臣继续跟您说......”
这话题算是告一段落,然而这么半天沈逢秋愣是没表现出一点异样,就连他反复提及“顾少室”,她有的也是正常人听到都会有的反应,真真是让楚月安摸不着头脑。
还在想着,包厢的门被人在外敲响:
“小姐,太子殿下派人送礼,可要请人进来?”
是守在门外的春鹊。
楚月安一怔,奇了,太子殿下方才是说过这回事没错,但依照平常的习惯,这礼也应当送到府上,断不会直接找上本人。
他侧头看了眼小柚子,恰好小柚子也在抬头看他,神情迷茫。
楚月安起了警惕,沉吟一会:
“既然如此,你让他带着东西进来吧。”
顾丞相:(阿嚏!)谁在后面说我坏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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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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