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月

两只雀鸟停到窗檐,啼笑几声,又理顺翅尖上的乱羽,突然开窗,一下子惊飞远去。窗外的雪,开始融了。

屋里炉子中的木柴偶尔炸开发出焦煳又安心的声音,因为他来,这院中堆积的柴火多了不少。尹姝披紧身上的大衣,看着窗外,呼出一口冷气,屋里很暖和,一个难得的暖冬。

二月初春,也是尹姝养病的第十日。风寒已经褪了不少,可以到处走走,面色也久违地红润起来。

屋门被推开了,男人背着刚从山上劈的柴火走进来,看到尹姝就欣喜地露出笑呜呜地叫,又怕自己刚从外面进来,带回的这一身寒气惊扰了她,自觉退后,朝尹姝摆了摆手。

尹姝看他,用西坡语说:“没事,我大半好了。”

他还是退,摇着头,还是一脸的不情愿。

“你这人真是……”尹姝发笑,但只一瞬就又停了笑容,关于她话里的歧义:人,他不是人,他是她的偶。

她不再说话,就看男人默默地放了木柴,然后又添了炉火,他卸了沾雪的大衣,蹲在炉边伸出双手烤火,想要快速地让自己暖和起来。男人回头看尹姝,又露出痴痴地笑。

直到老伯端着碗进了屋,“哟,姑娘可以下床了,甚好甚好,这最后一回药,何了吧。”老伯把药碗递给尹姝。尹姝感激地看着老人,捧着碗小口的喝药,良药苦口,这药味却由涩变为甘甜。

喝完药放下碗,尹姝看见老伯欲言又止,看她又看向男人,终是没有开口说出一字,就来要收碗离开。

尹姝朝老人鞠躬:“这几日,托您照顾了,我病已大抵痊愈。”她读懂了老人的为难,犹如她在本家自母亲离开后的那十年,生活中艰涩几分,除了自知,谁又能言。

老伯拿起碗,佝偻的背影更弯了。“咱家贫苦……实在是……”他没了声,怄了气,最后变成无奈:“对不住了姑娘。”

“哪的话,您心善救我一命,又接济我们至此,我们感激不尽。”尹姝看着老人笑,随后就收起了行李,也不多,就一件破棉衣。

她用西坡语对男人说:“我们该走了,打扰人家这么久。”

男人听罢,站起来,身后列好的柴火堆了一墙。尹姝又说:“要记得道谢哦。”

男人随即也向老人鞠躬。谢过,就出了门,留下老伯一个人在门边又站了好久。

没有下雪了。初春了,镇市开始繁荣。路上车马行流,尹姝和男人并肩慢慢地走,该去到哪里?回去否?哪里才是归宿。尹姝心里剩下的只有迷茫。

倘若回去,就做回那婢人一样的生活,还有他该怎么办?尹姝侧目看向身边的男人。

不可,不能回去。

正颓废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卖些首饰香盒的铺子,一群女孩围在店铺前,把玩着饰品,爱不释手。

要是原来,尹姝只会无视走过,并且也并无机会来到这样的铺前。但是现在不同,也许是抱着好奇的心,或者是有些奇怪记忆的影响,她看到了那些饰品,精致小巧,却要价不菲。

和对面卖碗罐的店相比,简直无用到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再看这些精巧细致玩意的价格,和那些土坯一样实用朴实的瓦罐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无法相提并论。

仿佛突然是灵光一闪,再感受着从早出来就未果腹的肚子。

眼前小姐们购买小玩意的银钱叮当作响,银钱可用来做甚?一顿饱餐,一宿良栈,有钱便不必再风餐露宿,也不必再回本家受那气苦。

哦,还有她的身份,西坡一族,与泥为生,善做泥偶。当然也最为能制陶艺。

尹姝拉过男人,又细细地看那些首饰的纹路,她有些掩不住惊喜地对他说:“走,我们去选土。”

当然没用西坡语,换来的只是男人一脸蒙的表情。

雪过之后,土质普遍松软,用作道路的街道因为车马行人碾压走动稍偏硬朗。但道路与周围绿植交接处之泥,干湿适中,又加上镇市少有污染,泥团正为最佳。

尹姝告诉男人自己要捡这些泥土。也再顾不上干净与否抓了泥就往布兜里放。男人学着她的样子,刨土,不一会就立起了一个小土堆。可怜了一旁的植株,草藤上还带着薄雪,底下空空垮垮的快露了根,旁边的男人还在疯狂地刨土。

“哎哟,不是这样的,要不到这么多。”尹姝看着男人蹲身挖土的周围,惨不忍睹,一面发笑,一面又惊叹于他的力气之大,挖土速度之快。忙用西坡语说:“取植物周围的,给它们条活路。”

男人听尹姝说完,眨着眼愣了一下,轻唤了一声,又开始填土。尹姝看着他的样子,笑容就没下来过。他傻傻的,又坚定地围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狗狗。”她用西坡话小声说道,没让他听见。

落日追逐着镇市移至西陲。老伯家的门再被叩响时,他是没想到的。

一打开门,又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

老伯震惊地看着二人,一时忘了话语。

尹姝穿着挖土弄脏的衣物,身旁的男人抱着脱下的大衣,大衣里搂着满满的泥土。尹姝笑着说:“爷爷,要麻烦您再让我们借宿一宿。”

“可米面……”老人脸上犯了难。

“我们不吃,就借您院子一夜,等明天。”

“那……那就进吧。”老伯侧开身,满是忧虑地看了一眼贫瘠的屋室。

“谢谢您。”尹姝先冲了进去,男人紧随其后,她让男人把土堆到了一个避风的墙角,然后跟老伯说要借点水。老伯点头,然后他就看见尹姝指使着男人搬了一个水缸出来。

“……”

“今夜多谢,您只管安心睡去,不用管我们。”尹姝说着,兴致勃勃看老人一脸狐疑地进了里屋。然后转身看着墙角的那堆土。搓了搓手,对自己说:“接下来,来做个土窑。”

她托男人取来一个小盆,先在土堆里挖了一个洞,又用了些石灰混水黏在洞壁上,不让那个洞坍塌。

找来白天捡来的树枝混着泥土用草绳把树枝编织绑在一起,再上泥,一层又一层,混合着水,一面摊开,就渐渐做成了一块板。

尹姝又拿着一根小棍在泥板上戳出了许多小孔。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月光做了油灯把那院子中忙碌的人映得一清二楚。

男人站在她身旁,想帮上忙但又只能看着她急匆匆地走过去又走回来。到最后都是尹姝一个人手中事不停。他所幸蹲下来,委屈地喊了一声,没想到这时尹姝回他了:“你看着我做的,下次就交给你了。”汗珠还挂在尹姝的脸上,她说完时还带着浅淡的笑意,看得男人也跟着笑。

“别笑了,看我。记得认真。”手中又开始忙起来,尹姝再没理他。

做完这些,尹姝叫男人去取来一些木材,还有几块炭。将火褶子拔出来一吹生了火,点燃了木材。她将燃火放进了土堆里,手指旋转了一圈,让那明火随着指尖的弧度翻成一团,烘干了内里。一个简易的土窑,完工。

没有用作转盘的轱辘车,尹姝将自己布兜中的泥团取出混上化开的雪水,在院中一块事先扫除干净的地面上揉搓起来,摊泥,面压,[1]用以羊角揉之法让泥团干湿均匀。

泥料中有些空气形成了气泡,再以指腹按压,[2]用菊花揉的技法去除泥团内的气体。无法拉坯利坯,这要是任何一个手作人遇上都要打道回府的事。

无工具不匠人。但尹姝可以。

她的双手,就是能工巧匠之器。

先捏出实形,无法打造得那么光滑但经由她的双手也可以托拉成瓶。

不过是很小的一个,她的泥团有限,只捏了十三。等风晾晒的时候,她走到后院的二亩荒地里去选来了一些木条。

然后坐下来一点点地磨,磨成小刀的模样。云在这时散开,院中唯一的一株梅入了她的眼。月影皎洁,那花荣娇羞。

手中拿起简易制作的木质小刀就将眼前之景雕刻到了泥坯上。

两三朵梅在瓶身上徐徐绽放,又刻意勾勒出花瓣的形,仿佛梅落瓶上。恰好十三。尹姝把这十三只称作十三梅。

随后就是施釉了。尹姝摸遍全身也只找到了几个铜钱。施釉需高温,一般火温不可及。可她为西坡氏。

取窑中火三分,铜钱扔入,她俯身下去,伸出手去触碰火焰,身旁的男人冲过来,想要阻止,还是晚了一步。她的手触在火上,由金亮变作耀眼的红,然后那几文铜钱被烧红,开始融为铜釉!

这时尹姝回头,对男人讲:“十三梅!十三梅!”男人从呆滞中惊醒,忙跑去拿来坯体。然后,他看见:

尹姝指尖绕上坯体,环带着铜釉附着其上。火焰穿心过,包裹釉身。

待最后一只送上窑中的泥架,尹姝徒手将它们一一摆好。她从烈焰中抽回手,擦了一把汗。

转身看见男人在盯着她的手看。

尹姝有些莫名,她勘探着火温,随时伸进窑中调整,火随她所想变换。不就是驭火,没什么稀奇。

周围不知是谁家的鸡鸣,啼破了天,远处开始吐白。

火渐渐弱了,待天光大亮之时彻底熄灭。尹姝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一身邋遢。她又探进了窑中,屏住呼吸,取出了一只小瓶,粉白两色交映在瓶身。粉又饰于花瓣上,在瓣尖形成更深些的紫。

火候了得,如她所想。

她看着粉白的瓷器大笑起来,她的十三梅,成功了。

[1][2]技法同瓷器的制作工艺参考《中国瓷器简明读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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