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尹姝就嚷着要去洗澡。才放下精致的小瓶,刚走出三尺就倒了下去。
男人吓了一跳,跑过来正慌张时,见她睡得深沉,紧绷的心这才一松。
一夜未眠,满身污垢,尹姝睡得安静,想必也是累得不行。他轻轻地地抱起她,朝里屋走,碰巧遇到开门的老伯。
老伯刚要开口,他低头示意老人尹姝睡着了。随即抱她进了屋,又怕这一身弄脏了床,男人回头看看老伯,一时有些犯难。
还是老伯点头,用手不断地催促他把尹姝放到床上。于是男人放下尹姝,又给她盖好了被,再去温了一壶水,借来一张干净的汗巾,润水,拧干,慢慢地擦拭她脸上的脏污,水逐渐变浑浊。
男人停下来,最后把几簇挡脸的碎发为她扫开,竟然听到了她的呓语。尹姝在睡梦中小声喊着:“十三梅。”没用西坡语,但这次男人听懂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随即打包了院里的十三只小瓶,出门去了。
上了街,镇市中倒是繁华。买卖的商贾络绎不绝,出街的游人摩肩接踵。
男人杵在街边,看一眼左边卖柿饼的小贩,有一小摊,右边卖字卷的商客更是有一间店铺,再看那些个卖力的吆喝,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快板铜锣气势做足。
再低头看看自己,就背一破褡裢,也不通个语言,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正颓然的出了最热闹的地儿,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他顺着道路看去,只见两头恶犬追逐着一个弱女子就从道路那边向这边疾驰而来。
凶神恶煞,张着个血盆大口,涎液横流。引得道路两旁的路人也慌忙躲开,生怕波及自己,不敢上前阻拦。
那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的,腿脚又不敢停,也顾不上个什么形象,鬓发乱了也不管。
恶犬后面隔着老远还追着几个人,也是满脸苦不堪言,想要追上,又惶恐被咬,一副欲哭无泪的样。
男人就看着女子向着自己跑来,几乎也是下意识就迎了上去,转眼擦身而过,直面着两只恶犬,其中一只纵身一跃向着他扑来,突然出拳,从下往上直抵恶犬下颚,砰——的一声,把它打飞出去数尺远。
这时才顾上另一只,不料抽身过晚,一口被它咬住了小腿,男人面无表情,就看那又黑又大的犬类扑咬,狠不松口,随即卧地,拳头快速猛击它的脑袋。大概落下数十拳,直接将那猛兽揍晕过去。再盯已然站起身的那小狗,看着他呜呜呜地叫,完全没了一刻前的凶猛,四肢颤抖,就怕没站稳了。
后面的人见这边危机解除,这才哭天喊地的都围上来,为男人身旁那位被吓得瘫软在的女子。男人站起身,第一反应是去看褡裢里放着的小瓶有没有损坏,全然不管腿上的伤。
说来也奇怪,看着被那样撕咬了一顿,结果他腿上也只是多了一个血印,渗了几丝血皮而已。男人看到东西完好就准备要走了。
这时身边那位被众人拥簇的人,一把挥开了那些仆从的手,站起来就跑到了男人的身前,很是端庄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就听她怒火中烧地对着那些仆从破口大骂道:“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本小姐都到了那样紧急的关头,一个个贪生怕死!护主护到坟头头去了吗?”
骂完又是一变脸,很是感激地看着男人道:“这位大哥,多谢出手相助!你可真谓侠客豪杰!小女佩服,感激不尽!”
男人看着她说完一通,没丁点反应,一点头就又要走,被女子拦住了,又开口说着什么。但在男人眼里,也只是嘴巴一张一合,耳朵里一阵又一阵嗡嗡的杂音。
然后他就看见女子接过仆从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大串银钱,就要往男人的手里塞。
男人一惊,忙着推脱拒绝,不自觉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下换来对面女子的同情了,她收了些惊讶的神色,眼神里又满是愧疚“原来您是个哑巴呀……”
说着就又是从包里掏出了大坨银钱,一齐更加用力地往男人的手里塞:“那大哥你就更要拿着了,啧,这些够不,今日带在身上的着实少了些。”说完又元气满满的宛了一记仆从们眼刀。几个仆从唯唯诺诺,低下头,不敢看她。
男人不接,吱哇地乱叫了一气。手里的银钱给了女子就马上又会塞回到自己的手里。他突然想到褡裢里的东西,喊叫着朝女子摆摆手,就拿出褡裢里的东西来给女子看。
只一瞬,空气都安静了。
粉中透白的小瓶精致得过分,雕刻瓶身的梅花栩栩如生。和见惯了那些粗制滥造的瓦罐瓢盆不同,太过精美,甚至足以忘了呼吸。
男人指着暂时放回到女子手中的银钱,又晃了晃手中的小瓶。等来了女子看向他难以置信的目光:
“这是大哥您做的吗?”
男人没什么反应。
听闻哑症常伴有聋症。女子想通了这一点,又是同情又是不可思议,她一把把手中的钱放到了男人的手上,然后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小瓶,细细地把玩着,赞叹了一句:“实在是巧夺天工!”
男人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银钱,又看她目不转睛地观赏着瓶子,心中一喜,卸下褡裢,就把十三梅全拿出来了。十三个小瓶形状各异,但其美其震撼,确实难言。
女子显得尤其激动,看着十三梅拉过仆从就把银钱全部腾了出来。欣喜若狂之余,不忘对大哥说:“这些我全都要了!”
于是男人的褡裢就由装着十三梅变成了装满银钱。周围看见这场交易的人不少,但看到他打狗的人更多。羡慕之外,私自掂量一下,也是生不出什么歹心。
“大哥你这,可真算得上是心灵手巧了。”女子看着他的面相,赞赏地点头“果然人不可貌相。”男人看着女子叫仆从们小心收好了小瓶,看她嘱咐万千,突然想起尹姝昨夜念起的那一句。他有模有样地学,发音还不太准确:“十……十三梅。”
女子回头看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那些器物的名。又是连连称赞道:“十三梅……甚好甚好。”心中对今日所购之物又爱了三分。
突然又有些亏欠地看向男人,也不管他能否听懂,自己总是要说:“大哥,今日带的银两不多,卖我十三梅……就用这点银钱打发,我真是过意不去。若有下次……不行,不等下次,这次我就要找到大哥你门户,总有新品吧,等我下次光顾。”
她说着就要跟随着男人去蹲个清楚。赶又赶不走,男人无奈,只得回老伯家一路让她一行人跟着,到了门口,对方才总算作罢,同他挥手道别,潇洒离去。
男人叩门,等来的却是尹姝来开了门,她眼眸中泛着红,显然刚刚哭过。兴奋都还没收拢,男人又开始着急。
尹姝急着用西坡语问他:“十三梅,十三梅不见了。问了爷爷也不知。你一天去了哪里?可有看见?”
男人听完呜呜地叫,马上又笑起来,他卸下褡裢给尹姝看满满一袋的银钱,这一看倒是把尹姝吓得连退了数步:“哪来的这么多钱?”
他听到,乐呵呵地笑,嘴里念着不太熟练的话:“十三梅!”又指指银钱,一副求夸的模样。
“你把它们卖了?”尹姝有些不敢相信,又看看满袋子的银钱,语调都上扬了:“还卖了这么多钱!”
“呜呜——”男人兴奋地笑,看着她笑,俯低了身体,高兴地看着她。
“不过真的好多,我原本想一个卖五钱。”尹姝第一次笑得露出了酒窝,“下次,如果有下次,我们说好价,可不能让人家买了不值。”下一刻,她抱住他,用西坡语说:“狗狗,你真的好棒!谢谢你。”
男人愣住了,随即弯了眉眼,再听到尹姝的话后又突然收了笑。他站直身体,轻轻将尹姝放下来,学着小狗的叫声汪汪了两声,又指指自己,显然很委屈。
一时嘴快,就说出口了。尹姝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啊,你不喜欢我叫你狗狗。”
男人点头。
“那你叫什么呢?”
男人摇头。
尹姝思考起来,她抬头看着他,男人比她高太多了,今晚又是明月,月光被男人挡住,拖了很长的影子。
她问他:“那你想叫什么呢?”
男人指她,尹姝疑惑道:“我?我叫尹姝。”
“尹姝……姝。”他学着她的声音喊了一遍尹姝。然后,他看到了站在自己的影子里,被挡住了月光的尹姝。
影子跟在她的身后,一刻不离。
男人指着影子,喊着“姝。”
引得尹姝跟着他侧目。影子会动,她转身,影子也移动,尹姝很难看到自己的影子。不过她始终站在男人的影子里。
突然一切好像默了,尹姝沉默无声,也背过身同男人一样站着,这次,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转回身她看着男人笑,甜甜的酒窝扬起,眼睫上挂着难以察觉的泪珠,她说:“大姝,以后你就叫影姝好不好呀。”
“影……姝。”男人念了一遍,他笑着点头。
女孩转过了身,她拉着影姝往屋里走,眼泪挂在笑脸上,她幸福地朝里面喊:“爷爷,大姝回来了,我们今晚吃个好饭。”
·
府中晚宴,一大家子人相坐一堂,今天是王家请其他大家的家宴。王小姐端坐在一方等菜上齐了,也不曾动筷。当着父亲还有其他家主的面刻意地咳了一嗓子,身边其他家的小姐停下来看她。只看她邪魅一笑,大声吆喝着:“二贵,上桃花酒!”
“来嘞!”仆从们托着盘从外依次往内进,每个托盘上皆放上了一块红布。待王小姐拍手,全部掀开,十三个精美绝伦的小盏瓶惊艳亮相。王小姐装模作样地起身,招呼仆从用这十三金杯倒酒。捧起那从梅瓶中倒出的桃花酒一饮而尽,掩唇偷笑道:“这从瓶中取出的酒,连滋味都甘甜数分。”
她笑着对大桌子人说:“诸位,别客气,都是自家人。今日得此良物,给诸位开开眼。”
其他小姐人都傻住,风头尽被她一人占据。
还是一小姐不服气,矜持地开口:“可否知王小姐从哪淘到这好物。”
“哦,你说十三梅哟,”她念着这文雅的名儿,摊手耸肩:“上街逛逛,随手买的,林小姐若是喜欢,我送你一个便是。”
当天散宴,参与王家晚宴的,凡是家中有女儿者回府皆哭闹懊恼,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吩咐管家明日必要找到这精美物器的全部讯息。
如此,那西边最末的一处陋室里,早是睡下了,却不知这城中的鸡飞狗跳马上就要波及其上。不为别的,只为买到一只,那天价金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