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林不虚此行结交了一位知心好友,卫悬祎眉眼染笑,如同撒欢的小鹿喜不自胜地在半路蹦跳两下。
意识到此举有失庄重惹来过往学子侧目,她立时乖巧,将欢喜藏于心坎,足下生风前往涟青居。
要好好为课上之事向夫子致歉,求得原谅,然后恭恭敬敬将画献给她。
申时二刻。绿衣踮起脚尖忍不住看向门外,心里着实为卫小郎担忧,今日真被挡在门外,怕是明日、大后日她都别想进这道门了。
熏香缭绕,裴郁心神被黑白交织厮杀激烈的棋局吸引,没注意一旁的婢女心早就飞向旁处,棋子嗒嗒落在棋盘,她动了动左手指尖,凝眉思索破局之法。
“茶。”
清凉字眼自唇齿倾吐,绿衣恍然上前。
“这是怎么了?”裴郁眼睛不移棋盘,“她不来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绿衣讪讪,“还不是心疼小郎嘛。”晚了怕您要晾着那孩子了!
“这话说的。”她一手接过茶盏,不置可否。半晌,道:“还是个孩子,本夫子哪能和孩子一般计较?”
跟在她身边多年,这话反正绿衣不肯信了。苏州故居那几年,计较的还少吗?哪次小郎犯错不得乖乖认罚、黏黏腻腻讨饶、赔够了笑脸才算罢休?
“几时了?”
绿衣望了眼刻漏,单手扶额,“申时,三——”
“祎请见夫子!”
清晰泛甜犹如掺了桂花蜜的嗓音朗朗而起,卫悬祎保持俯身揖礼的姿势一动不动,浓如鸦羽的长睫轻轻眨动,掩盖了眼底氤氲而生的疑惑。
寻常这时门早该开了,此时不开,是夫子恼她来迟了么?
想到这个可能,当即持礼而立不敢出声惊扰,唯恐搅扰夫子可能正兴起的才思。
书房内,最后一粒棋子落下,棋局逆转,白子大获全胜,裴郁整衣抚袖,眉目清淡,“请她进来。”
绿衣等这句话等得要不耐烦了,犹不敢放肆,规规矩矩行礼,莲步轻挪迎了出去。
一眼见到庭院揖礼静待的卫小郎,明知故问:“郎君怎么此时才来?”
这下卫悬祎确定夫子是真的怪她来迟了。她抱着画筒喊了声“绿衣姐姐”,人美嘴甜,绿衣悄悄朝她使了眼色。
“谢过绿衣姐姐。”做好任打任罚的万全准备,卫悬祎跨门而入,“学生见过夫子,愿夫子喜笑颜开,心想事成。”
喜笑颜开?心想事成?真不是来晚了故意哄她的说辞?裴郁眉尖舒缓,嗔她还和幼时一般嘴甜。这份融于骨子历经岁月仍未改变的机灵讨巧教她心口发暖。
室内静谧,细嗅之下犹有一股极浅的寒梅冷香。思及这人刚从梅林折返,她纤柔莹白的指闲适搭在月牙扶手,双足斯斯文文踩着脚踏,一言不发。
罩在娇躯的大袖衫衣襟缠绕寓意深远的暗沉云纹,袖口锁着细密齐整的银灰线,腰系丝带,裙长曳地飘逸飞扬。冬阳爬过高墙,绕过窗棂,映照那身通派淡雅繁美的衣饰,唤醒明明灭灭的光晕。
裴家嫡长,槿川书院乃至帝国唯一手持教鞭的女夫子,本是风雅绝伦的人物,然而此刻望着一丈外身着绯袍恭然行礼的稚弱童子,她眉梢浮动,赞了声好相貌。
难怪能惹郑家女梅林相约。
裴郁无奈发笑,总觉得她的阿祎往后要惹满身桃花,教情海泛舟的男男女女痴心、伤心、挂心。
卫悬祎紧张地喉咙发干,在夫子静默打量的目光中渐渐红了小脸,四周过于安静,她急于说些什么,抿唇,“悬祎自知有错……”
“近前来。”
“是,夫子。”
离近了,美貌被无限放大,裴郁精致的眉目不自觉敛去冷冽,眸光掠过她腰侧悬挂的长竹筒,生出了然,“来手谈一局。”
“夫子有命,学生不敢不从,只是棋艺低微……”
“让你来你就来,啰嗦作甚!”
卫悬祎挠挠脸,转而嬉笑,“万望夫子手下留情。”
留情?裴郁轻呵。
和最敬重的夫子对弈,卫悬祎不敢不拿出全部本事,拈棋的指尖渐渐燃起热度,清澈如水的眸子不错眼盯着战局。
夫子来势汹汹,扬手挥刀斩去她精心谋划的后路,她喉咙一梗,手摸下巴,拧着尚未长开的眉眼细细琢磨:这要怎么行?
棋场如战场,行棋如行军,眨眼,兵败如山倒。她呼吸一紧,在一泻千里的颓败里勉强又走了两子。
裴郁挑眉看她,手起,棋落,卫悬祎看得手心冒汗,心神微恍竟是白了脸。
满盘皆输。
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在喉咙,她幽怨地瞅着冷若冰霜的夫子,心道夫子可真是欺负小孩啊。
真正站在山下仰望,方知高山之高非人力可越,不服输的劲头窜出来,她咬牙,“再来。”
卫小郎君‘自寻死路’,绿衣掩袖遮面,不忍直视。青袍薛幸棋道八品都败给了主子,这么欺负小孩子,真的好吗?
黑白棋盘,落子如飞,卫悬祎接连输了七局。直到第八局才察觉夫子声势稍缓,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散于无形。
四面楚歌,好容易逮到机会狼狈杀出来,她孤注一掷,还是输了。
“最后一局。”
珠落玉盘的清音传来,她掏出帕子拭去鼻尖热汗,“夫子有雅兴,舍命陪夫子,祎有何不可?”
痛痛快快不留情面‘杀’了她八回,再大的气也得消了。这一局,比起杀气腾腾的前八局,裴郁运棋称得上绵柔温和。
寒冬过后,冰消雪融。棋盘之上卫悬祎被夫子用精湛棋艺引领着蹚出一条光明坦途,这样春风化雨不遗余力的教导多是血亲间的亲密扶助,论关系,寻常师生都差了半筹。
效果却是显著。
棋子落下,她目光灼灼盯着这场意料之外的平局,起身庄重地朝裴郁行了叩拜大礼,裴郁端坐,坦然受之。
绿衣适时端来茶点。
敏锐感知到夫子愉悦和缓的情绪,卫悬祎一颗心缓缓落地,谢过绿衣姐姐,扭头笑容明媚,诚心赞道:“真不知有什么是夫子不懂不会的。夫子棋盘上‘杀’得学生死去活来,如三军阵前披甲挂帅的赫赫战神。得夫子指点,学生一生受益,不敢忘怀。”
裴郁轻睨她,思忖这孩子年幼油嘴滑舌讨人欢心,长大了又该是怎样一番愁人光景。不愿听她吹捧,侧头偏向放置几案的新鲜糕点,“尝尝?”
卫悬祎未曾推拒,笑着从中捡了块四四方方的玉露糕。
待她吞咽入喉,饮过清茶,小心地用帕子抹去唇角残屑,裴郁慢条斯理:“如何?”
“甜而不腻,松软可口,留有余香。”她眼睛亮晶晶,“比从郑姐姐那尝到的糕点还合心意。”
“郑姐姐?你喊她姐姐,已经这般熟稔亲热了?”
卫悬祎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偏偏眼里淌出几缕欢喜,“郑姐姐梅林相约,祎与她相谈甚欢已结为友。”
顿了顿,她面目肃然,“学生课上失礼冒犯夫子,劳夫子久等,乃祎之错。”系在腰侧的长竹筒被她取下来,“仅以此礼献给夫子。”
长竹筒被绿衣接过,裴郁目色微凝,“若有下次……”
“若有下次,任夫子处罚。”
“呵,认错比谁都乖。”
“夫子是原谅我了?”卫小郎眉眼弯弯,“夫子大人有大量,我请夫子吃玉露糕。”
她嫩白干净的手指小心翼翼捏了糕点倾身喂到对方嘴边,“夫子吃了糕点我才安心,否则今夜怕是睡不着了。睡不着,白日便没精神,没精神八成又要犯错,犯错实非我愿,夫子便当日行一善?”
绿衣掩嘴偷笑,这个小郎呀。
小孩当然有耍无赖的特权,明知她耍赖,裴郁还不得不从,抬手接过那块玉露糕,细细咀嚼,心里想的却是阿祎四岁那年央着她喂的情景。
她生来病弱,一岁那年被带至苏州故居,老管家匆匆转达了祖父的要求,便将她彻底丢给自己。隔日醒来,阿祎受寒发热,慌得裴郁三天三夜没睡好觉。
不论裴氏起初动机是何,要一个孩子去养另一个体弱多病的婴孩实在强人所难。所幸裴郁扛了下来。殚精竭虑,劳心费神,短短三月瘦得险些脱相。
许是从小爱生病的缘故,这孩子缠她缠得厉害,长至四岁,病气全除,成了黏黏腻腻甜到她心坎的小点心。比此时入口的玉露糕还要甜。
可惜……
裴郁笑容闪过一抹自嘲,可惜这孩子已经忘了。
“夫子?”
“嗯?”
一眨眼,夫子又是清冷至极的夫子。卫悬祎怀疑方才看花了眼,笑道:“夫子,我会一直听你话的,你不要不开心。”
“嗯。手心还疼吗?”
“欸?也就当时疼一下,我皮糙肉厚,不怕疼。”她嘿嘿一笑。
皮糙肉厚。裴郁无言瞥她:她养的阿祎可是再精嫩不过的女孩子。
之后赖在涟青居询问关于学业上的困惑,两刻钟后,卫悬祎离开。
裴郁柔和的眸光在氤氲茶香里渐渐恢复素日的冷透。
画卷平铺展开,她先是惊喜,细细查辨,冷彻的眸子微微转黯。
三年时光,她亲手传授的画技湮灭长河在阿祎的画上寻不到一丝痕迹,而浓重彰显出来的,是另一人言传身教的影。
她已然被取代。
思绪翻涌,心口扯起一丝疼。
画上的她,笑意柔软。她看了又看,指腹缓缓擦过右下角锐气暗隐秀逸藏锋的小字,目光定格。
夫子一笑,犹胜春暖花开。
因为要申请第一个榜单,所以这几天有在压字数,存稿,见谅,下章大概两天后的零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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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心意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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