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只鱼中间曾经短暂地上线了一会,跟我聊了几句,还约了今天的竞技场,所以老师拖堂的时候,我特别烦躁,很想回去看看一只鱼到底在不在线。
幸好,他是在的。
打完竞技场以后,我感觉到一只鱼有些出乎意料地低落沉重。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即使生病了,也依旧很温和开朗,像一株静静的幽兰。
我没有说话,跟在他后面,跟着满地图地乱逛,最后我们两个去到了一片星空底下,在草地下坐下来。
一只鱼忽然叹了一口气,开口问我,“馅饼,你要写作业吗?”
他明显很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只是到这时候,他依旧先问我有没有空,会不会打扰我。
我看了一下明天的课,说:“明天早上没课,可以做作业。现在不想做。”
一只鱼说,“那你可不可以听我说说话?很快就好。我也…没多少机会和时间了。”
我忍住心里的心酸,拼命摇头,说,“你说吧。”
一只鱼的语速很慢很慢,他说这是因为他想尽力抛开自怜自艾,冷静地,理智地回顾他的一生。
一只鱼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陈玉,陈是左耳陈,玉是玉石俱焚的玉。
他出生于一个小县城,只是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他的爸爸开着货车,在盘山公路的发生意外,连人带车,一起掉下山崖边,死了。
留下来的,只有一个染着血的平安符。
这一枚小小的平安符,现在还夹在他的钱包里。
陈玉继续说,他妈妈当时去庙里请人超渡,顺便给小儿子请一个玉观音。
只是没有想到,母亲走出庙里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一脚叉进荷花池里,跌进去,活活地溺死了,只有一枚塑料的,廉价的玉观音漂浮在水面上。
陈玉停了一会,说:“现在,这个玉观音也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的手搭在鼠标上,凝视着屏幕上的星空,久久说不出话。
我其实对网络上的人很有警惕心,别人说什么我都只信五分,或者不信。
只是听着陈玉的话,我一点都不怀疑。
因为话语里的那种带着麻木的平静,我也曾经历过,没有经历过家庭巨大变化的人,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
而且,我宁愿他是假的。
陈玉调整了一下呼吸,说:“我手上还有一个银镯子,这个待会再说吧。”
我说,“好。”
陈玉慢慢地说,“当时,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是我的奶奶从山里赶出来,给他们办了葬礼,然后带着我,回到了山里。”
“我们一家人都很迷信,你也看出来了,我的奶奶也是。奶奶在村头找了一个算八字的,说我命坎坷,福淡薄,不得善终,终生郁郁。”
我抬手拿过手边的抽纸,关掉麦,悄悄地擦眼泪和鼻涕。
陈玉说,“那个八字的还说,我这条命,或许可以当作女孩子养一养,骗一骗鬼神,或许能落得个好死。于是,我的奶奶真的这么做了,她让我留长头发。”
“你怎么肯?”我开麦说。
“是啊,我怎么肯。但是我更加不愿意忤逆奶奶。你知道她怎么养活我的吗?她的眼睛很不好,可是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做一点手工,就为了赶集的时候,翻山越岭地去卖。等到冬天,她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就只好捡破纸壳,瓶子,一点一点地攒钱。”
我隐约地猜到,陈玉手上的银镯子应该是他奶奶的。
因为我的外婆手上也喜欢戴银镯子。想到这里,我就更难过,好像想到了我的外婆,小时候,她也是顶着大太阳天,去学校给我送饭。
我没有猜错,那个银镯子是陈玉奶奶的。在后来的叙述当中,陈玉把他的奶奶称呼为阿婆,这是南方人的习惯。
山村的夜晚来得很早很早,靠着阿婆一点一点地辛苦劳作,陈玉平安地长到了七岁多的年纪。
可是他很瘦弱,长头发,缩在床里,看起来倒真像是个女孩子。
陈玉弱声弱气地扯着阿婆的镯子,说,“阿婆,明天不要走好不好,好累。”
奶奶说,“不行欸,要吃饭的。”
陈玉已经明白“要吃饭”意味着什么,不辛苦,就没有饭吃。于是,他就没有办法了。
“阿玉乖乖一个人在家,阿婆明天给你带气球好不。”
“不要,不要气球。”
那种色泽鲜艳到耀眼,饱和度极高的气球是唯一的玩具,每次气球的氢气漏光了,瘪了,陈玉的嘴巴也得瘪好一会,最后默默地把气球叠起来,藏进衣箱。
他明明是很喜欢气球的。可是他也明白,气球是要花钱的。
用钱买了气球,就没钱吃饭。没钱吃饭,奶奶就要辛苦很多。
于是,陈玉说,“我不要气球。”
阿婆没说话,把陈玉搂进了一点,低声地唱起了童谣,“月光光,照地堂……”
窗外,月色确实明亮。
阿玉一个人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做,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看着远处的小路,等阿婆回家。
很快过年了,很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到了山里,周围很热闹。隔壁家很久不见的大姨走过来,逗阿玉说话,笑着问,
“你头发怎么这么长,不下山剪头发吗?”
陈玉那时候还算是个开朗的小孩子,也认识这个阿姨,朗声说,“我阿婆叫我留的。”
阿姨继续问,“你多大了?不上学吗?”
“上学?”陈玉迷茫地眨眨眼睛,仔细咀嚼着阿姨的话。
正说着话,阿婆从远处的小路回来了,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
陈玉穿着拖鞋飞快地跑到阿婆身边,帮阿婆拎东西,又看到阿婆背后拴着的气球,眼睛亮晶晶的。
阿婆笑得满脸是皱纹,笑着解下了气球,说,“拿着!”
婆孙俩牵着手回瓦房,在栅栏前看到了那个阿姨,阿婆就跟阿姨开始聊起来。
陈玉站在旁边玩着气球,也听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只听见了“上学”,“城里”,“介绍”“耽误”之类的东西。
阿婆跟大姨聊着聊着,偶尔低头看一眼傻乎乎地玩着气球的陈玉,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忧虑。
到了晚上,陈玉坐在床边,依旧玩着那个熊猫气球,一个普通简单的气球,他可以玩好久好久,直到它没气为止。
阿婆拉住他,指着远处的观音菩萨画像,下面有好几行字,她问陈玉,“阿玉,那几个是什么字?”
陈玉抱着气球,摇摇头,大声说,“阿婆,我不认字。”
阿婆这才显得真切地难过起来,她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还不上学,字也不认识。
只是,靠着赶集和拾荒的钱,养活阿玉勉强够,怎么筹得出学费呢?
阿婆想起了白天,邻居跟她说的,让她赶紧送阿玉去念书,最好去城里,她要是愿意,可以介绍自己去一个有钱人家里搞卫生。
邻居是她死去儿子的媒人婆。在这个山村社会里,媒人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总之是能帮就帮。
阿婆看着陈玉那傻乎乎的样子,再也没有什么犹豫,第二天就去跟邻居说,她跟阿玉进城。
*
陈玉的奶奶把旧木门锁起来,手里只提着蓝白色相间的编织袋,另一只手牵着瘦瘦小小的陈玉,朝着山下走。
陈玉的衣服上还系着气球,他脚上还穿着拖鞋,长长的头发用一个土黄色的橡皮圈扎起来,眉眼算得上清秀,就是皮肤有些黝黑,冒着一股土气,一看就知道是乡下长大的孩子。
陈玉仰头,好奇地看着阿婆,“我们去哪里啊?”
“去城里,上学。”
“噢……上学。”
“不上学,一辈子都没有出路的,跟邻居家的阿林哥哥一样,上了学,就能养活自己。所以阿玉要上学。”
陈玉的思维有些迟钝,反映了好一会,还是糊里糊涂地,便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走了很久,陈玉和阿婆终于走到了山脚下,他们去到一个荒野里的亭子,等班车。
陈玉算得上脾气很好的小孩,在那个车站里,也依旧被蚊子咬到十分烦躁,正呜咽着跟阿婆撒娇的时候,班车终于来了。
两个人坐着班车,一路去到了镇里,再准备去到城西车站,坐长途班车。
城西车站的人流比小村子里的车站热闹多了,卖票的,搭客的,载行李的,卖吃的,整个车站闹哄哄的,像一锅煮开的粥,而且还有一种臭烘烘的气味。
阿婆把陈玉牵得更紧了,买了票,提着准备行李上车。
陈玉有点懵懵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一直缩在阿婆背后,抱着自己的气球,嘴角紧紧地抿着,黝黑的脸色涨得通红。
终于能上车了,出了一点意外,售票阿姨凶凶地,瞪着陈玉怀里的氢气球,粗声粗气地说,
“气球不能带上车。”
这句话对陈玉来说太残忍了,他懵懵地,抱着气球不动。
售票阿姨转而对陈玉奶奶说,“阿婆,气球不能带上车,要是不上车就赶紧下去,等着开车呢。”
老人家为难地看着阿玉,踌躇着,最后,还是说,“阿玉,把气球放了吧,去到城里,阿婆再给你买新的。”
泪水在小孩的眼眶里不断地打转,但是他没有耍赖撒泼,犹豫了两下,一咬牙,狠心地松开手。
气球马上就飘飘地飞上了天空。
陈玉也哭了。
奶奶搂着陈玉说,“不哭,不哭,阿婆给你买新的,更漂亮的,这个就飞上天,给你爹娘好不好。”
直到上车以后,陈玉迅速地找到了一个靠窗边的位置,眼巴巴地趴在窗口上,看着逐渐远去的气球。
那种眼睁睁看着事物离开的悲哀感,陈玉一辈子也不会忘。
班车朝着城里开动了,气球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陈玉不再扭头追寻气球的踪迹,而是靠在阿婆的手臂上,闷闷地说,“气球……”
他在心里想,阿婆答应了,去到城里会再给他买。
他一边期待着,又一边心疼钱。
可是直到最后,阿婆走了,他再也没有摸到过气球,鲜艳的,明媚的,低廉的,飘走的,再也回不来的气球。
*
讲完之后,陈玉安静了一会,我隐约地听见耳机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
我没有问他怎么哭了,因为我自己也在擦眼泪。
以前,我只是从一些侧面信息了解到,一只鱼的工作很忙,而且应该不缺钱,脾气也好,完全没有那种在工作场上浸|淫多年的说教和高高在上。
我觉得修养很好的人,一定是因为他的家庭很幸福,在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这个人就有无限的底气和自信,从来不会着急。
可是今天,我知道了,本性纯良的人,无论经历了多大的生活波折,内心也不会变得偏激。
就像陈玉那样。
我希望他幸福,也希望陈玉的奶奶有一个安定的,有尊严的晚年。
我继续听。
终于爬上来更新了,当务之急就是给电脑买一个电脑包,因为我都是直接把电脑塞在书包里,旅途中难免磕磕碰碰,过安检,放行李神马的,可能就是这样把屏幕磕坏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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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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