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跟着阿婆,坐了一天多的长途班车,终于兜到了城市。
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这是陈玉第一次接触到繁华的大都市,川流不息,霓虹乱舞,马路上盛开着鲜艳的繁花。
陈玉小小地“哇”了一声,躲在阿婆背后,双眼被城市的灯光照映得亮晶晶的,他露出了幸福又赞叹的微笑,脑袋到处转,仔细地观察着城市的每一片尘埃,他的世界里,就像忽然涌进了千万只气球一样美满。
阿婆问陈玉,“饿不饿?”
陈玉啃着手指头,老实地点点头,摸摸肚皮,想了一会,说,“想吃饼。”
那种用剩下的麦穗,磨碎碾成粉,再揉成面团,下锅一烙,就成了一张比陈玉的脸还大的饼,那是陈玉平常最经常吃的东西。
阿婆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仿佛夹着灰尘粒,说,“离开家了,这里没有饼吃。”
阿婆牵着陈玉,走近了客运站的便利店。在远离市中心的窝着的一家小小的便利店,也足以让陈玉大开眼界。
他的胶拖鞋刚刚踩进便利店的门槛,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欢迎光临”,走进去,便利店里的灯光发出冷冷的白色的光芒,照在货架上的商品,让他们显得精美而华贵。
陈玉走得小心翼翼地,连呼吸也轻轻地,生怕碰倒了货物架。
阿婆牵着陈玉,在一排面包面前站了几秒钟,低头对陈玉说,“阿玉,你想吃哪个?”
陈玉仰起头看,面包橱柜里供着暖暖的黄色灯光,洁净的玻璃橱窗后面,一个一个躺着的面包看上去很软和,肉松和奶油散发出无可言喻的香味,那种滋味,远远比大饼美妙多了。
陈玉咽了一下口水,最后还是指了一个看起来最普通的菠萝包,说,“阿婆,想吃这个。”
阿婆左右看了一下,观察了别人的样子,从旁边拿起一个托盘和夹子,取了一个菠萝包,拿去结账。
阿婆从里层裤兜里拿出一沓零散的现金,点了好几张,递过去。
陈玉站在柜台下,昂起脑袋,傻乎乎地盯着菠萝包被装进纸袋子里,然后一个阿姨从下面掏出一张有黑白色条纹的纸条,贴在纸袋子上,机器滴的一声,递过去的钱就被收起来了。
陈玉双手捧着香喷喷的纸袋子,跟在阿婆身后,脚步显得很轻快,胶拖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踩到门口的时候,头顶依旧发出清脆的“欢迎光临”的声音。
这次陈玉显得淡定了很多,怀里抱着纸袋子,眼睛向上看了一下,他猜想那个白色的小盒子后面是有个人在操控的,陈玉小声地说,“谢谢。”
阿婆把蓝白相间的麻包袋行李放在地上,把纸袋子拿过来,从里面拿出菠萝包,然后把纸袋子扔在地上垫着,对陈玉说,“阿玉,坐。”
陈玉飞快地蹲下,把纸袋子从地上捡起来,脏扑扑的灰尘也不在意,将纸袋子抱在怀里,摇摇头。
他觉得这个棕色的硬纸袋很好看。跟他以往见过的袋子都不一样。
他只见过那种白色的,或者红色的塑料袋,抖起来声音碎碎的,手里这个袋子不一样,抖开,声音闷重,展开的时候还会发出“啪啪”的声音。
他很喜欢。
阿婆也不在意,两个人蹲在便利店的门口,把一个菠萝包分开吃了。
吃完了,陈玉舔舔嘴巴,捡着衣服上掉落的碎渣,塞进嘴巴里,含着,等着碎屑自己被口水融化掉,没办法了,才喉咙一滚动,咽下去。
*
两个人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蹲了一半天,后来腿都麻了,阿玉还是不愿意拿出纸袋子,阿婆也宠着他,不抢他的,两个人就直接在便利店前的阶梯坐下,麻包袋堆在身旁。
陈玉将脑袋搁在阿婆的膝头,阿婆轻轻地摸摸陈玉的背和长发,说“累了?”
“嗯……”陈玉瓮声瓮气地,舟车劳顿地,又吃了菠萝包,再加上阿婆轻柔地拍着他的背,让他想起了在山里,照着月光,阿婆哄着他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阿婆拍拍他的长头发,说,“阿玉起来了,有人来接我们了。”
陈玉揉揉眼睛,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阿婆身后,手里还抱着那个纸袋子。
来的人是个胖大娘,身上穿着素色的大裙子,头发用一个夹子盘起来,笑起来面容显得憨态可掬,帮阿婆分担一些行李,又转头看见了陈玉,边走边问阿婆,
“这是你姑娘啊?”
阿婆笑呵呵地说,“是,像姑娘吧。”
“这头发长得咯,改天带他去剪了,太热了,要是个小子,头发这么长,也蛮怪的。”
阿婆只笑着不说话,又随口问了些别的东西。
陈玉坐在车的后排,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有些腻腻的,确实很长,却也不在意,头发长和短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很喜欢这个新地方。
虽然小,但是陈玉已经对“美”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乡村湛蓝的天空,温柔的月色,高耸的白桦林,熠熠生辉的星子,对他来说是美的。同样的,大都市扑闪魔幻的霓虹灯,路边盛开的繁华,井然有序的马路也很漂亮。
陈玉趴在车窗上,不愿意错过窗外每一帧景色。
夜色降临,当所有灯,路灯,车尾灯,远处人家的灯火,广告牌的亮灯,深兰花紫,午夜蓝,水鸭青,深石板灰,蜜桔橙……所有灯亮起来,车飞驰于其中,就像穿梭在寂寥而广阔的银河当中,星汉侧畔。
当陈玉以为自己已经见到了最漂亮的银河,车停下来的时候,他抱着纸袋子和麻包袋下车,眼睛忽地瞪大了。
车停在一座巨大的房子面前,是那种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得见的漂亮的大房子。
乳白色的外墙,看起来就像白色的巧克力砌成的房子,椭圆形的窗口,看不清里面的,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静谧的,橙黄色的暖灯。
在大房子的满口,还挂着一串小彩灯,旁边雕刻着一个大理石像的小天使,看起来就像天使采集了天上最闪耀最珍贵的几颗星星,挂在这座庄园的门口。
接着,陈玉像做梦一样,住进了这座房子。虽然连着大房子旁边的小住宅,但是也足够让陈玉惊惊奇了。
来了大城市一个星期以后,阿婆让陈玉去上学。
阿婆说:“阿玉要去上学识字了,到了学校要好好念书,知道吗?念书才能有出路。”
陈玉摸着手里的铅笔盒,点点头。文具都是阿婆给他新买的,上面花了面包和蛋糕,还有花花,粉紫色的,他很喜欢也很珍惜。
阿婆摸摸陈玉的头,又说,“在李家不是自己的家,不要乱走,就呆在这个屋子里。房子前面的喷泉也不能去看,知道吗?”
“尤其是花园后面那栋房子,阿玉,不要靠过去,知道吗?那里住着李家的小少爷,是个小孩子,但是很喜欢安静,你不要过去惹人家。”
陈玉照旧乖乖点头。
*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玉自己先睡,梦里还在想象着,上学是什么样的。
他只在邻居家的电视里见过学校的样子,课桌洁净,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字,上课的时候坐得端端正正,听老师讲课,下课了就跟旁边的同学一起聊天一起玩,团结互助,天天向上。
翌日,陈玉醒得很早,把崭新的书本和文具盒收进书包里,穿上校服,自己走路去学校。
他仍旧是长头发,已经学会了扎头发,身上穿着干净洁白的校服,眼睛炯炯有神的,充满童真与希望,只是脚丫子上仍然穿着那双土黄色的凉拖鞋,踩起来咯吱响。
当老师让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凉拖鞋踩在阶梯上,发出声音,下面马上有人支支吾吾地笑出声来。
陈玉的心莫名地有点慌,紧紧地靠在墙壁,眼睛不敢看着下面,盯着讲台上的粉笔擦,说,“大家好…我是陈玉。”
前排的同学扑哧地笑出声。
老师鼓励他,“可以大一点声音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吗?”
老师温和而亲切的态度让陈玉安心了一点,他渐渐找回那种安定的心态,仿佛是个开朗的小孩子,童真的声音在课室里响起来,“大家好,我是陈玉。”
这下,教室里响起了满堂哄闹声,有的小孩甚至笑得拍桌子,指着陈玉,笑得话都说不清楚。
“哈哈哈哈哈……他的口音…好土。”
“哪里来的?”
“土鳖……”
陈玉呆在讲台上,尽管他听不太懂别人在说什么,笑什么,但是那种赤·裸的恶意是无法掩盖的,就像丑陋的恶鬼对他迎面扑来。
陈玉绞着校服衣角,那里已经被他揉皱,像是抹布的一角,他的表情呆愣愣地,急切地望向老师。
老师止停了笑声和哄闹,没有说什么,让陈玉下去了。
凉拖鞋依旧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伴着走到旁边的窃窃私语和嘲笑,陈玉羞愧得想哭,恨不得把自己的双腿断掉。
从讲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那是陈玉走过最漫长,最痛苦的路。
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拉了窗帘,最后一排光线不足,有些阴暗。仿佛是一种上天的暗示,陈玉一路痛苦,最后走到了至暗之地,落座。
也许是因为他的长头发,他的凉拖鞋,他带着乡土味的普通话,因为上学晚,而显示出低能和笨拙,他彻底成为了被所有人排挤,嘲笑,讽刺,轻蔑地对象。
陈玉每天去上学都很痛苦,但是他仍然要去,也不告诉阿婆自己的心情。
因为阿婆说过,念书才会有出路。
出路就是有钱,有钱阿婆就不用这么辛苦。
因为阿婆很辛苦,他不想讲任何事情,让阿婆替他担心。
可是有一天上学,在美术课的时候,一个同学不小心把整桶带着白色颜料的脏水泼在了他的头上。
那一整天,陈玉都顶着那头白色头发上课,老师让他去厕所洗也洗不掉,白色的颜料块凝结在他的头发上,让他从崩溃,到麻木,眼睛里呆沉沉。
回到李家,陈玉的眼圈瞬间红了,却看见阿婆正跪在大房子前面的喷泉边,清洁着喷泉池子。
陈玉揉揉眼睛,指甲盖的缝都是白色的,他撇撇嘴,强硬地忍着,去了大房子最安静的地方。
小花园。
阿婆曾经进讲过,让他不要到这里来,不要吵着李家的小少爷,可是,他只是来这里,躲起来,哭一下,不会吵着任何人。
陈玉缩进了紫罗兰旁边的灌木丛,整个人蜷缩起来,抱着膝盖,无声地流眼泪。
除了哭,他想不到别的可以做的。
后来,他哭到手脚发麻,还在无声地抽噎着,有人从身后扒拉他。
陈玉回头,就看见了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头发是纯黑色的,自然地垂下来,不怎么打理,显得阴郁而冷酷。
他的五官脸蛋是陈玉见过最漂亮的样子,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皮肤白皙凝练,显出一种干净,贵气,富裕的质感。
陈玉潜意识地往后缩,虽然这个人的脸蛋很漂亮,但是他的同学当中,也有长着一张漂亮脸蛋,却把他的作业本撕烂的女孩子。
可是,陈玉显然没有成功。
只见面前这个小孩子一把揪住自己的衣袖,冷冷地打量着他,语调不带感情,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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