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使臣离京之日不远了。你这一离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哀家真舍不得你,我的好璃儿。”太后坐在紫檀椅上,满脸伤感看着殿下的阿璃,口中哀叹连连。
阿璃着一身素服,露出浅浅的笑容,“若是太后娘娘舍不得,璃儿便不走了,在宫中侍奉您一辈子。”
“那章世子可舍得?哀家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也能看出他对你一片痴情。他虽然父母皆不在世,可姜国皇帝看重他,你跟着他,哀家也算放心了。”太后看上去慈祥而欣慰。
“章宁,他很好。”阿璃略略偏过头看向太后身旁站立的华夫人,眼睛明亮,“他生性不喜言语,可这趟临安之行却十分欢喜,机缘巧合,烦恼皆消。”
华夫人看向她,暗自揣测着这句话,她见阿璃不着痕迹朝她点了点头,顿时明白了阿璃指的是什么,心中无比惊讶,又无比轻松,她轻轻吐了口气,一颗大石头总算落地。
这些哑谜自然瞒不过太后的眼睛,不过她也懒得了解,她只是淡淡笑道:“姜国局势复杂,你们回去后还不知要面对多少曲折。不过璃儿你这般聪慧,哀家相信你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能一如既往扭转乾坤。”
“多谢太后金口吉言。”阿璃屈膝朝她行礼,“不过回去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希望太后成全。”
她不等太后说话,径自跪下,声音清朗:“请太后娘娘为柳家平反。”
殿中陷入沉默,连空气仿佛都凝滞。
太后仍是方才那副气定神闲的状态,并不惊讶她的话。只是冰冷的眼神中又含了一点即燃的怒气,才暴露出她此刻真正的心态。
“柳家?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跟哀家说话?哀家认得你是姜国钟家的女子,柳家的事与你何干?”她冷冷问道。
阿璃双腿跪着,背脊却挺直了,她无惧殿上人那股迫人的威严,一字一句道:“民女乃柳国公之孙女柳芙卿,当年我柳家含冤遭戮,民女侥幸苟活。我柳家满门忠烈,碧血丹心,断然不是奸臣贼子。请太后娘娘为柳家当年的事翻案,还柳家清白。”
站立一旁的华夫人快步走到阿璃身边也跟着跪下,“民女柳昔凌,乃柳国公之女。柳家世代尽孝朝廷,清清白白,请太后娘娘为柳家平反!”
她俩的声音虽不大,但在空旷的殿内却有了回响,一阵阵传回来,落到太后耳里,刺得她脑海开始隐隐作痛。
从华夫人进宫那一刻起,太后就知道阿璃一定会来,她们会让她给柳家平反。她根本不怕她们今日会用些什么威胁来逼迫,她是太后,从来只有她逼迫别人,没有别人逼迫于她。
给柳家平反,那几个世家定然不同意,但若执意如此,也不是没有办法。太后知道皇帝早就想那么做了,而且迟早会走这一步,只是她一直用世家压着,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倒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柳家平反一事,王丞相当年与她推演过结果。未必就是坏事。反正迟早都有这一天,她知道哥哥早就开始准备了,把事情朝着对王家有利的方向发展。
可她就是憋着那口气。
殿下跪着的两人,都姓柳。她们流着国公的血,也继承了他的气节。哪怕一个流落他乡,一个犯下杀戮,但种种磨难仍然摧不垮那份一脉相承的心志与傲骨。
她恨这忠臣的脊梁,在她的认知里,身为臣子,应该懂得顺势而为。她从小自诩聪慧不输男儿,只要她想,事情的结果都能是她想要的。这些年,前朝后宫,只有她看透别人,没有别人能看透她。
除了柳国公。他于前朝中识破她在后宫的伎俩,并认定她品性不端。这是第一个看透并否定她的人。此后,明里暗里,不管王家如何拉拢,他都置之不理。
太后从此开始感到挫败,并为之而产生了心魔,折磨着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力配不上野心。
可她从来不是个喜欢自我反省的人。
她留下柳芙卿,将她培养成杀手。她甚至纵容了儿子与柳芙卿那段恋情,只因当初柳国公拒绝过两家联姻。后来,当柳芙卿亲手沾满骆家的血时,她的心魔仿佛得以治愈。
你说我会带坏皇子,可你看看你的亲孙女才是杀人凶手。
太后回过头来细想,虽然骆家知晓一些秘密,但其实并不一定要死。她承认自己当时有些不清醒,这或多或少有些不理智。可从那以后她便能睡得安稳了,她的愧疚也随着时间一天天散去。
直到此时此刻,这个殿内,这两个柳家的人挺直了脊梁跪在面前,她才发现原来她的心魔一直都在。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惧怕柳国公。
*
王熠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宫人们精心培育的花愣愣出神。
那花看着粉嫩,实则丰姿艳丽。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花房的人说这叫木芙蓉。但她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拒霜花。
小小的花儿,名字都这般有反骨。拒霜拒霜,连天都敢不给面子。她嘴角浮起一抹笑容,轻声呢喃道:“起风了。”
身边的大宫女明枝抖落手里的披衣,将它轻轻围着王熠,“娘娘当心受凉。”
一股淡淡的药香散落在鼻尖,王熠扭头看了一眼,点点头,“端来吧。”
“是。”明枝小心翼翼将身后托盘上那一小碗药端来,服侍皇后喝下。
“陆侯夫人也算用心了。方子用得好,难得的是,味道还不苦,这一碗碗的,本宫倒也喝得下。”王熠道。
明枝将空碗放回托盘,让小宫女端下去,笑着回应道:“的确是好方子,宫中太医看过了,丞相大人也找了名医瞧,都没有问题。”
“都说了父亲已经不是丞相,如今身无官职,不过闲人耳。你别叫错了,要是传到皇上那里去,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王熠撇撇嘴。
“奴婢知错,自当谨记。”
王熠看着她,想了想,问道:“本宫记得,你年岁不小,按照宫中惯例,也可以出宫去了。”
明枝一听,略略失色,慌忙跪下,“娘娘息怒,奴婢知错。奴婢愿在宫里侍奉娘娘一辈子,绝无他想。”
“你起来,本宫又不是在责罚你。”
明枝却不肯动,仍然哀求不止,“奴婢知道自己愚笨,性子急躁。但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求娘娘不要发落奴婢。”
王熠又好气又好笑,“好端端的,本宫要发落你什么?本宫不过是看你年纪到了,不想随便耽误了你。本宫知道你在宫外没有亲人。不过若你想出宫,本宫便跟父亲说一声,给你寻个好人家,后半生也有依靠。如此,也不枉你对本宫的一片赤忱之心。”
“娘娘……”明枝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了,你先起来吧。这些时日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我。”王熠转过头去,继续看着院中的拒霜花。
明枝小心翼翼起身站好。
不一会儿,一个宫人跑来,“娘娘,钟殿下进宫了,此刻正在太后宫中。”
王熠一愣,看着拒霜花没有说话。
明枝朝宫人挥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宫人立即悄然退下。
明枝低声问道:“娘娘是否要去太后娘娘宫中?”
王熠沉默良久,淡淡摇头,“本宫该说的都说了,若她非要想不通,那跟本宫也非一路人。就算去了姑母那里也是无益。”
*
“柳芙卿?”太后缓缓念着她的名字,轻声笑了起来,“哀家记得你死了。”
阿璃抬头直视太后,“承蒙娘娘相救,民女得以苟活,能为柳家申冤。”
“你既然记得柳家,那也应该记得骆家。”太后不紧不慢道。
阿璃心下一片荒凉,该来的终是要来。她面无血色,仍自镇定道,“民女记得。”
她仰头直视太后那双眼睛,一字一句道:“民女愿为自己所为承担后果。”
“你记得就好。哀家还以为,你会选择性失忆呢。”太后向身边的尚宫使了个眼神。
尚宫立即会意退下去。
不一会儿,尚宫就带了一个人进来。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来人在阿璃身旁跪下,手里还端着一物,用黑布牢牢遮住。
太后朝她点点头,又看向阿璃,“你可认得此人?”
阿璃转过头去看她,努力辨认着。
来人是名女子约莫五十,样貌普通并不起眼。不过她气质冷静淡泊,到不像是普通人。
她静静看着阿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奴婢只教了殿下三个月的武功,弹指数年,殿下经历那般多的人和事,不记得奴婢也实属正常。”
“武功?”阿璃心里十分疑惑,觉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识。
来人抬头看着太后,双手抱拳。只见太后朝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她伸出右手,手掌翻飞,做的是几个挽剑花的动作。
这剑法!
阿璃脑中火光四射,眼前的景与记忆不断重叠在一起。
是她,是她!
“是莫三娘子!你是宫里的人!”阿璃失声道。
那些年,在道观。太后为她寻来师父教她武功。
她天赋极好,加上报仇心切,武功学得极快。道观里的师父往往教不了多久就得换人。
三年的时间,来来去去,她并不记得有多少师父。
眼前这位是擅长剑法的莫三娘子,阿璃跟着她学了三个月的剑。不过莫三娘子的剑法算不得十分顶尖,在教剑法的那几位师父里并不出众,所以她也印象不深。
若说对莫三娘子有些记忆,便是这独树一帜的挽剑花了。
初学时,阿璃不甚理解,这套剑法直出便可御敌,何必增加剑花浪费时间。莫三娘子当时告诉她,先挽剑花是为了以手腕发力,省下力气让手臂更好为后面的招式出力。
阿璃不以为然,仍然按照自己的理解学剑术。哪怕莫三娘子反复强调也不曾动摇。
现在,在这里,太后面前,阿璃看着熟悉的挽剑花手势,不仅想起了她是莫三娘子,更忽然触类旁通地想到,“莫非这个剑花本就没有意义,而是特意为了今日让自己记得她是莫三娘子,曾在道观教过自己武功?”
正胡乱想着,忽听太后道:“既然都是故人,就不必跪着了,都起来吧。”
三人依言而起。莫三娘子起身站直后,手里仍然抱着黑布。
“莫三娘子,你在宫中居住多年,就是为了见芙儿。如今人在这里了,你有什么话,大可说出来。”太后不疾不徐,缓缓而言。
莫三娘子朝太后屈膝行礼,“多谢太后。”
她转身对着阿璃,“殿下,奴婢还是习惯称呼您,柳小姐。一别数年,您出落得愈发标致。若无当年之事,您便是这临安城最出众的贵女。”
阿璃看着她,心中惊疑不定,不知她到底要说什么。
莫三娘子继续道:“当年事发后,奴婢常常悔恨,若是当初不教您学剑,是否就能少几个冤魂。”
“你这姑子,胡说什么?”华夫人忍不住开口斥责,她隐隐猜到莫三娘子要说什么。
华夫人面带愤怒看向太后,“太后娘娘,咱们明明在说为柳家翻案一事。你却为何要扯出这位姑子出来,竟是要这般敷衍了我们?”
“为柳家翻案,那骆家的事就不管了吗?”太后蓦然提高声音,“骆府灭门惨案,起因在于柳家一案。既然柳家要翻案,那就要从骆家之事说起。”
她的话语充满了威严,神情更是肃然。殿中气氛顿时变得紧张。
阿璃早已做好了准备,她面色平静,直视着太后,“骆府一案,乃由民女亲手犯下。民女甘愿为之付出代价,是杀是剐,绝无二言。”
太后沉默不语。
莫三娘子长长叹出一口气,“太后娘娘,柳小姐的剑法是奴婢教的。她提剑杀人,奴婢亦脱不了干系。这几年,奴婢潜心向佛,供奉亡人,就是为了赎罪。”
她将手中黑布掀开,让里面的东西完完整整呈现出来。
那是一块木牌。
阿璃看清上面那一列字,里面有个硕大的“骆”。
她便知道了,这是骆家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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