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内心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在看清骆家牌位的那一刻,阿璃如遭雷击,苍凉的寒意从心而起,丝丝缕缕蔓延全身。一股巨大的宿命感将她牢牢笼住,无法动弹。
“我有罪。”她忍不住低声喃喃。
“逝者已往,奴婢念再多的往生经也是枉然。”莫三娘子双目噙泪,不停叹息。她跪下,将牌位缓缓放在地上,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继而转头轻声对阿璃道,“柳小姐,骆家的牌位就交给你了。若你心里有一丝丝惭意,便是对逝者最大的安慰了。”
阿璃死死盯着牌位,忽觉头皮发麻,大片大片的血浮现在脑海里,激得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阿弥陀佛,”太后抚着心口,命身旁的宫人将牌位端起来好好放在殿中的桌上,又做了手势让莫三娘子起来。
“骆尚书效忠朝廷,乃是肱骨之臣。奈何,奈何……”太后连连哀叹。
华夫人忍不住出言,“太后娘娘,当着骆家牌位,您何必这般惺惺作态。骆府的命案明明是你一手主导,如今却全然推脱干净,让我们扛下所有罪责。您身上背负柳家和骆家的冤情,不知午夜梦回之时,您是否有一丝不安?”
“放肆!您怎能如此攀咬太后娘娘?当夜明明是柳小姐提着剑去杀了骆府的人,与太后娘娘有何干系?”莫三娘子惊疑地看着华夫人。
提着剑,提着剑……阿璃脑中嗡嗡作响,那片血迹越来越红。没错,是她提着剑去杀的人。那把剑,那把剑,她记不得那晚的剑去了哪里。她听见殿中三人在她周围吵闹争辩,正如那晚骆府的喧哗。
“太后娘娘别以为此事你能将自己摘得干净。即便向外说了骆府案的凶手是谁,难道世人就不会顺藤摸瓜去查吗?我只需放出一些风声,他们自然知道当初是谁留了柳家的活口,又是谁暗中培养谋划。”华夫人愤愤不已。
莫三娘子争辩道:“明明是太后娘娘好心救下柳小姐,怎么却被怀疑别有用心?奴婢在道观的日子不长,却也知道柳小姐心心念念就是要报仇。太后娘娘劝也劝不住。”
太后摆摆手,“罢了,别说了。哀家身居高位,天下人敬我怕我,还不知在背后如何议论呢。这些年,哀家也被泼了不少的脏水,还差你这一件吗?”
华夫人冷笑连连,“太后娘娘是不是以为当初的事做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把柄。那你可就想错了!”
太后丝毫不慌,神情淡淡道:“你若是有证据,就拿出来,哀家该认就认绝不推脱。若是没有,就安分些。今日你言语实在过分,不过看在你是国公之女的份上,哀家不与你计较。”
她轻声笑起来,“你若是真有证据,还会等到现在吗?你在宫中这些日子,与皇帝私下通了多少书信,以为我不知道?若真有能让哀家吃瘪的证据,皇帝早就拿出来逼哀家让权了。”
殿中争论不休。阿璃听在耳中只觉嗡嗡作响,她茫然看着四周,莫名感到血红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沉闷,令人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闪过,那光芒微弱却刺眼,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她本能伸出手去抓住那道白光……随之身边响起惊呼声。
剧烈的刺痛感从手掌传来,阿璃紧握着那道白光不放。在白光的另一头似乎有人对抗,与她僵持不下。
尖锐的痛感让她混沌的脑海开始逐渐清明,血红全都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原样。她低头看向痛感的来源,这才看清,原来抓在手里的这道白光,竟是一把匕首。
匕首的那一头在莫三娘子手中。
“卿卿,你的手!”华夫人焦急地去看,阿璃的手滴着鲜血,她连忙掏出手绢想为她包扎。
阿璃却握住匕首没有松开,她看着莫三娘子一脸的犹豫和扭曲,想挣扎却挣扎不开。
“莫师傅,您这是做什么?”阿璃疑惑不解。
莫三娘子没有回答。
太后身边的宫人立即叫唤,“来人,有刺客,保护太后娘娘!”
一队侍卫立即涌进来,将三人团团围住。
“将她们统统拿下!”宫人吩咐道。
“且慢!”忽听殿外传来洪亮的声音,一袭明黄走了进来。
侍卫们愣在当场,不知当如何是好。
李时乾来到殿中,挥手让众侍卫退下。
他一眼瞧见阿璃正在滴血的手,不由得心疼皱眉,“来人,快传太医!”
阿璃欠着身子朝他行礼,手上却并不放开匕首,“回禀皇上,臣的手无碍。只是臣未弄明白莫师父要做什么,是以不敢放手。还请师父说个清楚。”
闻言,李时乾立即看向莫三娘子,不由得带了些怒气,“大胆奴才,太后宫中竟敢身藏利器。你可知,此乃死罪!”
莫三娘子神情尴尬,摇摇头道:“皇上息怒,奴婢自知死罪。奴婢的匕首并不为行刺太后,也不会伤人。奴婢只是自知罪孽深重,今日既见到故人,托付了骆家牌位。心愿一了,早该死了。求皇上成全。”
“回禀皇上,莫三娘子方才是想要自尽!”华夫人觑着时机赶紧道,“只是她或许没想到璃儿的武功远在她之上,瞬间出手便能阻止她。”
“哦?这是为何?”李时乾双眼微眯,神情冷冷看着莫三娘子,“莫说这还是在太后宫里,就算是这殿外,宫墙之内,胆敢自戕,便是罪孽深重,罪及家人!”
他略略侧头,立即就有侍卫上前,夺下匕首。此时太医也到了,按规矩行礼后,便为阿璃包扎伤口。
“莫师父为何要自尽?”阿璃茫然看着莫三娘子,不明所以。
莫三娘子却紧闭着嘴,垂头而立。
“罢了,莫三娘子乃是故人。今日之事哀家就不追究了。”太后淡淡出声,又唤了远芳进来,“你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管吧,听候发落。”
远芳听命,喊了两个宫人进殿带人。李时乾冷冷看着,不置可否。她便不好即刻将人带出殿外,场面一度僵持。
“我明白了。莫师父,你见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便觉得骆家的命债还不够压垮我。再添上你这一桩,那么我这辈子即便侥幸苟活,也须得永远愧疚着。”阿璃平静地说着,“你错了,骆家那些人命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就一条命,反正还不起。多一个你,仍然还不起。你死不死,都一样。”
“璃妹妹,休要胡说!”李时乾看着她面露不忍,挥手让远芳将人带走,也叫太医、侍卫和宫人一并退出去。
华夫人心疼地将阿璃抱入怀中,眼角有泪流下,她恨恨然看着太后,“太后娘娘,你当真是要将人吃干抹尽。你何苦如此相逼?你有什么冲着我来!”
太后静静地看着阿璃,沉默不语。
*
鸿胪寺别院门口,章宁翻身上马,意欲出去。
“表哥,你要进宫?”祈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来,一把拉住了缰绳。
章宁朝他点点头,“我实在不放心阿璃,虽说有姑姑在,但我怕她做傻事。我还是亲自进宫去看看。”
祈珺拉着缰绳不放,不让他走,“表哥,我跟你一样关心阿姐。但这个时候,你不去会更好。”
章宁低头看着他。
“骆府命案始终是阿姐的心魔,必须在宫中,在太后和皇上那里解开,她才能真正活过来。”祈珺耐心劝到。
章宁摇摇头,叹息道:“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哪有这么容易?”
祈珺拍拍马身,“你我皆知,骆府一案,起因在太后,皇上也脱不了干系,没道理只让阿姐一人日日受良心煎熬。昨日我单独进宫找了李时乾,他若能好好解决此事,解开阿姐的心魔,那我们便是盟友。回去之后无论父皇如何查处汉江之事,我都不会让这把火烧到越国来,甚至能尽我之能助他坐稳越国的江山。可他若不配合,那么我可不保证两国会不会再起战事。”
“他听进去了?”章宁略略疑惑。
“那是自然。”祈珺面露得意之色,“他坐在皇帝位置上,有能助益他固牢皇权之事,为何不做?”
“你与他结为盟友,可你要知道,越国这两母子本就与我们的后宫有来往。只是不确定是哪位皇子罢了。”章宁忧心道。
祈珺微微一笑,“表哥你都说了是他们母子,你也知道这母子面和心不和。不论此前与谁来往,都很难说单单是与太后还是与李时乾。可我就不一样了,李时乾若达成我的要求,我就只选择他,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章宁骑在马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翻身下马,拍着祈珺的肩头,“小珺,你真是变了很多。你今日说出这番话,想来也有了打算。可我还是想问你,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原本还微笑着的祈珺,此时却收起了笑容,眼里浮现落寞,“我空有打算,却能准备什么呢?谁都知道我是个只知玩乐的皇子,没有半点朝政的根基。李时乾肯答应我,也并非因为我是姜国的五皇子,而是看在你和陆侯这次与我一同出使,他认定你们是我的助力罢了。其实我知道,表哥你对我很好,但你是最不愿卷入朝廷纷争的。而陆侯,一向是个纯臣,从不在皇子中站队。我所有的,只是一腔热血。”
他抬起头,又露出笑容,“好了表哥,既然我们还在临安,就别忧心上京的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阿姐。”
章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说不出劝解的话,只能沉默着,与他一同回到别院里。
*
若是没有柳家和骆家的事,凭柳芙卿的心性与资质,好好栽培,难保不是一个辅佐自己的上官婉儿。
太后将目光从阿璃脸上移开,又看了看李时乾,最后垂下眼,默默在心里自嘲,自己明明没有当武则天的想法,要什么上官婉儿。
“母后,发生了什么事?”李时乾的问话将她的思绪收了回来。
太后淡淡道:“皇帝何必明知故问,柳家两位后人都在这里,还能是何事。”
李时乾顿了顿,“儿子请示母后的意思。”
“哀家不同意。”太后直截了当。
她的态度坚硬,让三人俱是一愣。
阿璃忍不住握紧拳头,险些将才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华夫人悉心安抚,以眼神示意不要着急。
“为何?”李时乾轻皱眉头,硬着头皮发问。
太后仍是淡淡的神情,“此事做起来难,又牵扯甚广。哀家不认为皇帝你有能力可以应对,弊大于利,无益。”
李时乾瞬间唰一下白了脸,不愧是自己的母亲,永远知道儿子的痛脚在哪儿。
尽管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结合祈珺与他说的那些话,他心里有了很大的底气。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太后轻飘飘一句没能力应对,轻易地击垮了他的信心。
往事渐渐浮上心头。
从小他就活得矛盾。
不管是学学问还是学六艺,他总是学得极快。有时甚至还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傅都忍不住夸赞他。
然而母后总是要他低调藏拙,说在这后宫中,一位非太子的皇子,不要显得太引人瞩目。
他听从了,学了十分的东西往往只表现出七八成。
后来当上了太子,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可母后仍要他低调,说父皇不喜欢自己儿子太出众,免得有夺权之嫌,前太子便是例子。
他又听从了,愈发恭敬谦卑。
再后来坐上了皇位,四海之内,跟周边的国家比起来,他是最年轻的皇帝。
他那时雄心壮志,正欲大展手脚。
母后却说他根基不稳不宜太过张扬,否则容易引起人心动荡,坐不稳皇位。
他只能继续听从。
回神想想,母后说的话听起来都是有道理的。木秀于林人必摧之,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可他当上皇帝这些年来,若是还要一味藏拙,那便只会让人觉得他的懦弱无能。日复一日,他越发怀疑,母后更想通过对他的否定,好让权力更多地收拢在她手里。
所以他要争,从母后手里夺回权力,证明自己是个大有可为的皇帝。
李时乾将目光浅浅地落在旁边的阿璃身上。那个娇小的人儿,明明看上去那么柔美,却总能做出令他意外的事,率性而为。
“儿臣不同意母后的看法。”
【小剧场】
李时乾:母后从来不认为我优秀。
李沅沅:母后认为我优秀而无用。
祈珺:母妃让我好吃好喝好玩就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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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死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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