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坐看云起(一)

沈欺他们这回出府才短短两三日,回到云澜府,各自忙碌得脚不沾地。

沈欺是要叫上研习小组的同伴、一起解开诛灵阵的。由于大家最近课业紧张,暂时没能约出合适的时间,他就先行整理乐初醒给的那些东西,等到商量的时候再用上。

与此同时,他也还有紧凑的课业需要完成——因为初等弟子的必修课业,他在每一科都拿了第一,且次次第一,创造了云澜府史无前例的记录。所以,尽管初等课业还没完全修完,他已经破格开始修习更高级等的课业了。

方堇色对此引以为榜样,各科修炼上奋起直追;宋既白自愧弗如唯有拜服,默默捡起了打算晚点再写的仙道课辩文;宛颐和蝶仙隔空感受到压力,手挽手跑到藏书阁进修去了。

总而言之,组里每个人都沉迷于课业或修炼——但其他四位还不知道,沈欺甚至还抽空解了个诛灵阵。

而蔚止言回了云澜,把白错拿到诛灵阵一事告知了夙饶、方寸天,好让仙界同时开始探查诛灵阵的动向,有备无患。

刚把这个消息一一传达妥当,没喘上口气,蔚止言就被关晨赋马不停蹄地抓去了仙师院。

上回关晨赋算完仙师院的日程,万象课讲师还缺了空位,就说动了蔚止言出马顶上两次课。蔚止言讲过一次十重幻阵,还欠上一次。

算算日子,本来下堂万象课和韶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该轮到上官留意来讲的。毕竟上官留意有阵子没有机会尽情地演奏琵琶,早已经抱着他那把“芙蓉面”,跃跃欲试很久了。

但这几天,上官留意有点分身乏术——云澜府和上峣仙宫又在琅環雅集里争起来了。

琅環雅集里面流行的,那个仙门之间互相出题答题、按答题数量累计积分的切磋,前段时间,上峣仙宫沉迷解题导致耽误了练剑,就被他们的掌纪长老给叫停了。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云澜府和上峣两家又引发了大战。由云澜某位弟子发起,双方致力于问出对方难以答出的问题,挑灯夜战夜以继日,势要争个高低。

上峣不少弟子连练剑时都在解题,惊动了仙宫掌门人容临渊。容临渊为此大肆讨伐了一阵,竟发了篇檄文,新仇旧怨加起来,把上官留意批判得体无完肤。

这个时候,上官留意就格外羡慕正在宗门静修,不问世事岁月静好的九舜仙宗。

哪怕因为闭宗静修,九舜宗无人参与琅環雅集,排名暂时落到了垫底,至少不会受到上峣仙宫无情的攻击。

上官留意痛定思痛,这琵琶是弹不成了,长痛不如短痛,毅然地孤身前往上峣仙宫,拜访容临渊,息事宁人去了。

府主不在,关晨赋又得代行府主之责,忙了个昏天黑地。再怎么昏天黑地,也没忘记抓人填上万象课的空缺。

蔚止言,关晨赋早就把他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此过了数日,沈欺、蔚止言两人再见之时,竟是在下一堂万象课上。

这堂万象课又是两位仙师联席授课,公布仙师名字的时候,还在云澜广集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万象课联席授课,讲学仙师:司晚歇、蔚止言。

云澜广集评选过最为行踪不定的仙师,有二人并驾齐驱:至等仙师长,花师尊司晚歇,一旦走出仙术课即行踪成谜;云澜三府主,蔚然师尊蔚止言,深居简出,来无影去无踪,能不能见上一面全凭机缘。

——这样两位行踪不定的师尊,有一天居然要联席授课!

云澜广集为这个组合热议了一天一夜,最后关晨赋发出一条通告:当天只要是没有课业冲突的弟子,都可前去旁听。

于是这一天,四府肉眼可见的人气非凡。

各个研习小组和旁听众仙依次归位,翘首以盼下,两位师尊来到。

蔚然师尊的姿仪容貌,是一如既往的惊为天人,一双眼静水深流,仙中无双,芝兰骨皎月魂。

满堂皆静,不敢高声语。

蔚止言执扇,姿态温雅,寥寥数字扇动至群仙眼下。

台下这才有人抖擞了语气,重现活泼随意的府风。

“至乐无乐?”

头一个出声,念出那几个字的,正是宋既白:“最高境界的快乐就是无所谓快乐,没有快乐到了极致就是最大的快乐?”

……师尊们这是要上一门什么样的课啊。

“说的不错。”

“至乐无乐,”蔚止言莞然一笑,肯定了宋既白那番解释,话锋一转,“但此次课上,我们姑且换一种论述,取‘乐’字的另一重音调。”

“不读‘快乐’之‘乐’,而是‘音乐’之‘乐’。”

“——也即‘韶乐’之‘乐’。”微哑的一把温婉嗓音,柔美而不显娇弱,倾城仙子一挽海棠红的衣裙,不疾不徐说道。

“至乐无乐”,读成韶乐的“乐”,看来这节课的主题,就是韶乐了。

韶乐属于仙术一类,仙术课当中已经有过讲授,这次特意放到万象课来,应当不会是讲解普通的韶乐。

沈欺之所以会这么想,有个极其有力的证据:正常的韶乐,再怎么样,也轮不到蔚止言来讲吧。

蔚止言的手残,残得惨绝人寰,天生和丝弦犯冲,每奏一回乐就伤一回手。曾经蔚止言跟随师兄们游学于洛神峡,日日勤学苦练,非但不能补拙,还收获了十指厚厚的绷带。

空有聆音感乐的才华,蔚止言碍于手残,避丝弦如蛇蝎。他那一腔精湛的理论,到群仙试当个韶乐试的客座评委还行,实打实地讲起课来,免不得要演奏一曲了,该怎么讲下去?

蔚止言心有灵犀似的,对上了沈欺怀疑的目光,眼底悄悄带上了笑意。

……这进退自如的样子,今天一场万象课,似乎是难不倒他。

才这几天,蔚止言脱胎换骨了?

……不太像。

沈欺剖析着蔚然师尊不为人知的面目,而众仙正在冥思苦想。

蔚然师尊说,“乐”字换一个读法;花师尊说,和韶乐有关。那么今天这个“至乐无乐”的意思,难道是说,最高境界的韶乐……就是没有韶乐?

弟子们的疑问,司晚歇听在耳里,道:“各位,且看。”

说罢,怀抱一尾凤首箜篌,飘然飞天。

蔚止言紧随其后,踏云登天。

座下的神仙们连眼神都变了:花师尊和蔚然师尊这是要……言传身教,给他们先做个示范?!

师尊斗法,还是这两位师尊,这可是云澜府难得一见的珍稀场面啊!

大家激动不已,唯恐多眨了一下眼睛。

天上,缤纷皓袖吹鼓,司晚歇美目流眄,拨动琴弦。高亢清丽的弦音流泻而出,似一山玉碎,穿破浮云,朝着蔚止言掠去!

司晚歇以箜篌为器,将肃杀之气揉在这一曲乐音里,可下面的神仙们看得清楚——蔚然师尊分明没有带上任何一件乐器。

——没有乐器,何来韶乐?

流云震颤,琴音袭来,蔚止言不躲不避,转开了衔云折。

扇底招来了清风,风声回响,高低相和,凝成一道道清音,泠泠悠扬,如有凤鸣。

——他是以扇为乐器,以风为弦,拨响了“琴音”!

仙山玉碎,凤凰鸣叫。

箜篌的弦音,和风中的“琴音”,仙音齐奏,却是掀起苍莽气流,于空中搏杀往来,不分上下。

司晚歇拨弦不停,弦音里开出了海棠花瓣,朱红漫天,变幻莫测。

蔚止言手一翻,衔云折墨色扇面上,描绘的那一枝照水白夜菱花有了形状,长出了一树真的洁白菱花。折扇抚风为弦,风中琴声舒展,长风卷起白夜菱花,扑向海棠花雨。

两重乐音相击,两阵花雨相噬,云端奏响这场浩大的花与乐的天籁,以势均力敌为尾声,弹奏完了最后一段音律。

沈欺若有所思。

恰到好处的平局,点到为止,只可能是双方故意为之。

至于蔚止言和司晚歇说的,“至乐无乐”四个字的意思,看了这场示范,他差不多领悟到了。

四府余音绕梁,久久无言。这一场斗法,风雅的程度是大家陶醉入迷,而在有声有色之下,又暗藏着令人应接不暇的杀机。

“韶乐之乐,不止于奏乐之乐。”

蔚止言施施然落回云台:“天地之间,得之而为声,凡是善加运用,皆是韶乐。此为韶乐之‘至乐无乐’。”

众仙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追求韶乐不要只拘泥于乐器,”方堇色醍醐灌顶,七窍通透,“其他的仙术里也存在着韶乐,我们应该先把韶乐练好,再要学会化用其他术法里的‘韶乐’!”

宋既白彻底听懂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妙极!”

在座神仙求知的愿望高昂,司晚歇红裙飘摇,步入席中。

“至乐无乐,先达至乐,而后才能无乐。”

“故今日之课,分为‘至乐’、‘无乐’两派。”

蔚止言应声挥扇,空中便划出一条风障,以正中心的云台为界,在场众人分成了两派阵营。

宛颐马上一个咯噔:“兄弟姐妹们,我有种不是很好的感觉……”

哪怕面对的是她最仰慕的人美声甜温柔善良仙术课讲得六界第一好的府花,蝶仙也同样一个咯噔:“不瞒你们说,我也是……”

果然,司晚歇很快公布这堂万象课的规则,印证了她们的咯噔。

今天这一堂课,风障一边的作为“至乐”组,另一边的则作为“无乐”组。两个派别里的研习小组一一相互匹配,至乐组一派以韶乐先攻,无乐组一派进行反击——反击时不可以运用韶乐,却要暗含韶乐。

宛颐蝶仙面对面苦笑。

……她们就知道,万象课一旦说到分组,肯定是又要开打了啊啊啊!

海棠花落,数不清的花瓣幻化为繁多的画卷,随着蔚止言折扇轻摇,画卷降落于至乐组——也就是沈欺他们所在的那一侧。

一幅幅画卷上,绘的是六界之中各门各式的乐器。

“走走走!我们都去选一样趁手的吧!”宋既白摩拳擦掌,既然要比,那就赶紧准备吧!

至乐组这边的研习小组个个动起来了,沈欺走到一幅图前,图上所画的乐器和月诏国的古琴一样,琴身似弯月,四弦十二品。

他触碰到画卷,画上的月琴一碰成真,落到他手上。

五人分别选好乐器,小组会和时,沈欺揽着一具月琴,宛颐蝶仙一笙一箫,方堇色抱一张古琴,宋既白,宋既白……

宋既白选了一只唢呐。

“……”

大家都沉默了。

不得不说,虽然过于显眼,但是没有比这个更适合宋既白的了。

各组操练一阵,比试开始。

冤家路窄,这回和沈欺他们对上的无乐组,又是岑航那一组。

一声令响,场上战成一团。

水火呼啸,怒音劈头盖脸地砸下,宛颐蝶仙吹笙鸣箫,其声呜呜然,水火败退;巨兽咆哮,影子里包裹着刺耳的叫声,方堇色抚琴,淙淙琴声将兽影逼退;猛然有幻术把他们笼罩,鲛人歌声蛊惑人心,唢呐声响彻全场,比宋既白响亮的嗓门更上无数层楼,吓退了幻影。

这两个组打得倒也精彩异常——假如宋既白的唢呐不是吵得像要掀翻他们的天灵盖,就更好了。场下众仙观战正酣,一抹庞大的,轰鸣声环绕的黑影,罩在了比试两组的上空。

“???这是什么啊?!”

“呃,是岑航炼造的那个葫芦法器吧?”

“他把葫芦炼得这么大了?!大就算了,为什么还带这种声音啊???”

那只无比巨大的葫芦罩在头顶,源源不断地发出声音,简直如雷贯耳。宋既白等人头昏眼花,奏出的乐声倏然被打乱。

恰在这时,一个人影逆势而上。

沈欺右手擎着月琴,左手拨弦,琴响。

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若说音如其人,那么这一段琴音凛冽料峭,化作万千铮铮的箭光,照准了那只葫芦最薄弱的一处,铿锵而去!

“——停!”

“停停停停停!箭下留人啊!!!”

琴声就要把葫芦扎穿的那一刻,岑航撕心裂肺的喊声跨越云层,传了过来。

“我不拿葫芦罩你们了啊啊啊!好不容易才炼成这么大的,别扎了别扎了!!!”

“认输!我们认输了!!!”

沈欺不由挑眉,抬指拂弦,冲散了先前那阵锋利的琴声。

就此,沈欺一组获胜——既因为岑航认输了,也因为岑航再不认输的话,沈欺会让他们带着一只碎裂的葫芦输掉。

随后司晚歇宣布,至乐组和无乐组,两组交换。

沈欺这支小组换到了无乐组,转而需要应对岑航一组的攻击。

“我有个想法。”

宋既白突发奇想:“刚才是一起上的,等下的防守,我们要不要试试一个对一个?”

沈欺无所顾忌:“都可。”

宛颐:“也行?听起来有点意思。”

方堇色:“可以呀。”

蝶仙:“附议。”

于是岑航一组抄着乐器攻过来时,局面防不胜防地变成了一对一。

宋既白施放阵术,方堇色借用她炼造的法器,蝶仙化形,宛颐御灵,费劲了全身解数,各展神通,想尽办法把韶乐融入到这些术法里头去。

他们刚开了个头,身边悄然多出个人来。

是沈欺。

大家一边忙着反击,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么不打了。

就听沈欺轻描淡写回道,他打完了。

“?????”

沈欺就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

方才那一场,沈欺以弦音作箭。这次换成了无乐组,他则是反过来,把箭当成了乐音。

沈欺便是拈着乘愿弓,一箭一箭,连成了疾风骤雨的一首夺命曲,把对方——也就是岑航,把岑航选到的乐器直接给吓回了一幅画。

他的“防守”因此就结束了。

“需要帮你们吗?”沈欺说完了,真诚问几位同伴。

“……不用了我们很快就好。”大家异口同声地婉拒了:这种又是与有荣焉、又觉得自己拖了小组后腿的感觉,真是让人斗志大发啊啊啊!

到最后,小组当然又赢了——有这样一个队友还不努力打赢的话,似乎有点天理难容了。

各组轮流比试完,两位师尊真正开始了讲授。

依据整场比试的表现,司晚歇讲起不同情境下的韶乐术法,讲到深奥处,取来箜篌,一声声弹奏给弟子们听。

司晚歇负责动手,那么蔚止言主要负责的,就是动嘴。

蔚止言一样乐器的影子都没碰过,但大家一律被蔚然师尊讲解的精湛乐理给折服,除了沈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蔚然师尊全程,他是碰都没碰一下琴弦。

蔚然师尊讲得深入浅出,而岑航,一边听一边想哭。

短时间内,他再也不想看到沈欺他们组的任何人了。

话又说回来,沈欺那个组里还缺不缺人啊,要不然他带着他们组直接加进去吧。

但是一想到那一组的研习课业。

仙人狱,诛灵阵。

岑航转念又觉得,还是算了吧——这都不是常人敢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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