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藏书阁沿云路返回主岛,一路上百花图逐渐点亮了朵朵颜色,到云澜大殿时,他们已经积攒了大片如云如雪的白色菱花。
云澜大殿前,真言树下,两个神采湛然的仙君一坐一立。
这两人相貌无差,只眼尾一颗浅褐小痣各在一左一右,着装天差地别,一个一身玄黑,一个一身万紫千红。
正是此次云澜百试的出题人,云澜双子仙。
一身玄衣的关晨赋端坐在树下,见着他们,稍作颔首。
沈欺刚要开口唤出掌纪长老,陡然止住,打转了个方向,朝站在一旁那一身万紫千红的仙君:“……掌纪长老?”
“……星星?”与他同时,蔚止言面朝玄衣仙君,喊了一声。
玄衣仙君浅褐的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龇牙笑了。
那是个与他刚才的端肃之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非常不像掌纪长老风格的笑。
“大家都认错了,蔚然,你们是第一对认出我们的呢!”
身披庄重的玄衣,也挡不住关星楼满面热烈:“而且还是同时,你们真的没有事先串通过吗?”
蔚止言:“‘串通’这个词,仿佛不是这么用的吧。”
“哈哈哈,没关系啦!”
关星楼放声大笑,抬手一抹,双子仙脸上错位的小痣换回了原处,他的移回右眼,关晨赋那颗眼尾痣回到了左眼处。
“恭喜你们过关了!”
变戏法般,关星楼抛出一朵白夜菱——当然不是摘的,是他辛辛苦苦捡回的落花——那朵白夜菱抛至百花图前,颜色融入图中,使得画上一朵无色花点染了纯白。
沈欺向就近的仙君提问:“掌纪长老,这一题便算解开了么?”
关晨赋套了一身万紫千红,今天关星楼没对自己的衣服下手,理由正当地荼毒了他的双生弟弟。关晨赋先前还能硬撑,被拆穿身份之后,只剩一脸生无可恋。
“嗯……是的。”
关晨赋能继续站在这里,全是秉着一颗摇摇欲坠的责任心:“能够认出我们而不出错,就是这道谜题所指的试炼了。”
蔚止言被这套五彩斑斓的搭配闪得眼睛疼:“所以这个试炼的意义在于……?”
“当然是考验大家的分辨力啦!”
关星楼叉着腰:“心清目明,不受常规所困,这可是很重要的吧!”
蔚止言:“……原来如此,受教了。”
随即话锋一转,恰似无心一问:“那么你和晨赋这副情状,整个云澜府都会看到了?”
关晨赋:“……”好歹毒的问题,毒得他根本不想说话。
关星楼:“嗯嗯嗯!不枉我劝了晨赋好久他才答应我呢!”
蔚止言捧场道:“你们辛苦了。”
“……求求你别说了,蔚然。”关晨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由于还要接受一天云澜众人眼光的沐浴,星晨双子仙一喜一悲送走了沈欺和蔚止言,让他们先行一步。
云澜府主岛侧面分出一条条云路,最宽敞的一条今日不能通行,有只巨兽盘踞于空,挡住了去路。
巨兽身形庞然,狮身鹿角,四足凌空踏云,浑身覆盖着银白皮毛,只在身躯两侧分布数道青蓝的卷云纹。
“朵朵?”
今天的云朵朵不是云朵朵,是云澜镇府瑞兽,深沉稳重的勾明。
沈欺关怀它道:“你一直待在这里?累不累?”
勾明连连摇头,险些雀跃得打了个滚,记起自己是深沉稳重的祥瑞,硬生生扭转回来,改成了小幅度的摇头。
沈欺:“你这里也有道试炼,对吗?”
勾明拍了拍爪子。
沈欺看懂了:“我们要在你的攻势下,撑过半盏茶的时间?”
勾明深沉地垂了下脑袋。
“不如这样。”
蔚止言郑重地提议:“撑过半盏茶的时间只是试炼,但你若是赢过我们,我便送你一盒海灵芝。”
勾明内心先是狂喜,后是愤怒。
……什么意思,自己给自己提高难度,这么看不起它?!
勾明冲着蔚止言怒目而视。
蔚止言:“再加一盒。”
……成交!
勾明足下云气磅礴,雷霆之势直指两人,威压呼啸而出。
半盏茶时间过后,云层涌动,一颗圆滚滚的毛团摔了出来。
毛团重重摔在云路上,摊成个饼,动也不动了。
从勾明瑞兽被打回毛团,云朵朵瘫在地上,彻底崩溃了。
什么深沉、稳重,它都管不上了,一蹶不振地躺倒在那儿,嘴一撇,嗷嗷狂哭。
太凶狠了,这两个人,真的太凶狠了!
蔚止言就算了,连它最喜欢的大美人,打起来都变了个人!
好凶,好疯,好可怕呜呜呜呜。
而且两个人默契还高到吓人,云朵朵刚被一个打完又立刻接上另一个,要不然就是前后上下各个方向被同时夹击,打得它不能还手,逃也没地方逃,只能任由对方搓扁揉圆。
饱受来自大美人的打击,还和谁不好偏偏是和蔚止言联手打击,云朵朵哪能受得了这个,简直伤心欲绝,短腿捶地,哭唧唧的停不下来。
就连小尾巴后面拖着的小云朵,也黑成了一朵小乌云,啪嗒啪嗒砸着心碎的雨水。
“朵朵,你还好么?”
沈欺走过去,蹲下了身,摸摸云朵朵的脑袋,放轻了音色:“试炼时间受限,方才没能收住手,对不起了。”
“回去以后,我陪你好好切磋一场,再和你去找海灵芝,怎么样?”
谁能对一个温言软语给你道歉的大美人无动于衷啊。
云朵朵肯定是不能,一个打挺活了过来,嗯嗯嗯嗯猛点头。
它破涕为笑,那副蔫巴巴的情态一扫而空。尾巴摇摆,后面跟着的小乌云转晴,绵软的小云朵折成一朵白夜菱花,贴了贴沈欺的手指,随后晃悠悠地飞向百花图。
又过了一题。
沈欺笑道:“谢谢朵朵。”
云朵朵眨巴眼睛蹦蹦跳跳,快乐得忘形,倏而,乐极生悲。
“朵朵。”会让他乐极生悲的源头,一般只有一个。那个人款款地笑,云朵朵如临大敌。
蔚止言好像对此视而不见,同样在它面前蹲下,有意无意挪开了沈欺放在它耳朵边的手,攥进了自己手里,才道:“是否我们最近督促你多加锻炼,却令你疏忽了修行?”
云朵朵:“?”
“否则,”蔚止言看似斯文得很,却是火上浇油,“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你怎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
云朵朵被大美人安慰才好不容易愈合的心情,又被蔚止言那种掺着困惑的眼神狠狠刺伤。
你还问我!你们那种打法!要怎么样的修行才能撑住啊!你还说!!!
云朵朵气急败坏,但和蔚止言无论斗嘴还是斗法,它从来都是赢不了的。云朵朵因而愈加悲愤了,炸成毛茸茸一团,气到内伤。
好在沈欺替它捂住了蔚止言的嘴,没让蔚止言再说下去,卷起百花图,把这面善心黑的神仙带走了。
飞出主岛,其后又经过四府、游仙十九栋、掖云庭……走遍各座浮岛,解开一道道谜题,百花图的色彩渲染得愈发充盈。
图中一树白夜菱花,晶莹似雪,荣华盛放,美中不足的是,唯独缺了一处空白。
还剩一朵菱花没有上色,云澜百试的一百道谜题,一直还没有人找全。余下的那一道,至今还不知道落在哪里。
可是云澜府禁障以外的所有地方,大家早就找遍了。
“最后一道,最后一道……会在哪儿呢。”
蔚止言敲了敲折扇,沈欺握持云澜令,打开云澜府罗盘,一处一处地扫视过去,到某一处,眸光凝住。
“我知道了。”
蔚止言望见罗盘,笑了一笑:“巧了。”
“——我猜也是那里。”
云澜府入口,出入云澜府的必经之地,一座圆形高台坐落于此。
这里是每一位云澜仙师和弟子,入府之前都要经历的地方。
观镜台。
云澜不管是仙师试炼,还是弟子试炼,都在观镜台进行。经过了入府试炼的府仙,就无需再次进入观镜台,眼下他们走进去,却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沈欺走在前头,当他踏进观镜台,眼前一花,天地生变。
云澜府各色景物消散,目之所见渺茫空旷,天色奇诡,呈半阴半阳、昏晓交割之象,黑与白以相互抗衡的姿态,融合在一处。
——“天问”。
与入府试炼不同的是,那一次,天地间唯有他孑然一身,此时他身后,却缀了个人。
蔚止言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欺,一只手还搭在沈欺腕上,甩也甩不开。
虽说沈欺的入府试炼,蔚止言在外面是一点不漏地看着的,然而能和沈欺一起亲临其境、重温故地,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蔚止言因此萌生了一种别样的新奇感,牵着沈欺的手不放。
论纠缠人的本事,没有人比得过蔚止言,沈欺就着这个拖泥带水的姿势,去到天地之间。
四野茫茫,不知何处传来低沉之声。
天地向他发问。
天问之问,还是与入府试炼一样,而沈欺的回答,也如同入府试炼,不曾有过改变。
“——是非对错,此心为鉴。”
同样的答案,他照样不做犹豫,对天地答出。
但他的心境,终究是与那时有所不同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风潮漩涡一并消弭,黑与白退却,天地归为澄澈。
毫无疑问,试炼通过了。
观镜台试炼是因人而设,云澜百试最后一题放在观镜台,重现了他的入府试炼,那么轮到蔚止言,理应也有一道试炼。
沈欺看向蔚止言:“你的入府试炼,遇到的是什么?”
不只是弟子试炼,云澜各个仙师入府之前,也是要在观镜台经受试炼的。
蔚止言竟反常地无话可说了。
“嗯……”
不过沈欺很快就知道了。
换成蔚止言以后,观镜台里面变成了一片空白,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蔚止言的入府试炼也是如此,什么都没有显现。入府试炼试到最后,以蔚止言和观镜台相看无言结束,他是怎么一片空白地进来,就怎么一片空白地出去。
观镜台可以鉴恶孽,观真假,云澜建府以来所有的府仙,都让观镜台照过一轮,从未出现过差池。独独遇上了蔚止言,让观镜台一度折戟。
云澜府的蔚然君,是观镜台作为仙界一面镜台的一生中,碰到的最大的挫折。无论它如何照,蔚止言的入府试炼永远是白茫茫一片,后来只能不了了之。
沈欺:“……”
怕是有个人心防太重,观镜台才照不出来吧。
这天的观镜台同样被挫折本人绊倒,镜台能照出的东西依然是空白,只能就此作罢。蔚止言却不走,鼓励道:“小观,你再试试呢?”
“……”
一贯岑寂无言的观镜台,感受到了一丝屈辱。
这会它要是见到了云朵朵,想必它们两个会很有话聊。
观镜台忍了忍,再照,一无所获。
“看样子是没办法了。”蔚止言正可惜着,“……诶?”
茫茫空白里,从未有过地,照出了一点模糊的影子。
幽夜蔽天,冷月残照,嶙峋乱石穿空。
蔚止言愣了下。
很快说:“这不太准吧,小观。”
“大家的试炼不都是重新出的吗,”蔚止言居然和观镜台讨价还价,“为何到我却成了照搬了?”
可能是照出蔚止言的试炼本来就是一件登天的难事,也可能是观镜台被蔚止言给刺激到了,那点缥缈画面刚露了个影子,沈欺没能看个清晰,就一闪而逝。
蔚止言这试炼左右是照不出来了,观镜台也受不了了,天上降落一朵白花,而后天地震颤,观镜台把他们——主要是把蔚止言利索地挪了出去。
一晃眼,他们已在观镜台外。
百花图涂满,白夜菱花树百花齐放,繁花朵朵跃然纸上——云澜百试,他们完成了。
归根于两个人速度太快,等他们优哉游哉地闲逛了一圈,云澜府遍地相继响起欢呼,是一个个府仙陆陆续续完成了百试。
大家领到了奖赏,聊起试炼的各种谜题,相互看看这次大典的崭新标识,忙得不亦乐乎。
等众仙有空探讨云澜百试列出的排行榜,惊愕发现沈欺和蔚然师尊一同出现在榜首,云澜广集掀起了怎样热闹的议论,那都是第二天以后的事了。
一卷卷百花图浮空,画中花隐入云间,云端飘落了雪。
云澜落雪,千里岛群转眼皑皑一片,天雪漫坠,将空中殿宇砌成琼楼玉阙。
“哇——!”
有人小声惊呼:“快看!”
这一场雪,片片雪花的形状,是一朵朵的白夜菱花。
不是云澜府平时浩渺无涯的雪,是他们点上颜色的白夜菱花从百花图里走了出来,落成一场百年一遇的,盛大的白夜菱花雪。
雪景烂漫,环拥山川渊屿,风光令人心醉。这一刻,云澜府人人放下了万事万物,呼朋引伴,共赏眼前这场无边风月。
有人品茗对酌,有人吟诗舞剑,有人论道谈棋,也有人只是随意地踞坐一地、谈笑风生。
“这场雪固然美妙,有没有人考虑过小关师尊的感受啊?”
“能看不能吃的白夜菱,小关师尊该多难受啊!”
“你们怎么能这样,快别说白夜菱了,再说几次白夜菱,小关师尊听到了白夜菱,又看到这些白夜菱形状的雪,会更难受的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
白雪纷飞,距离人群不远处悄悄地少了两个影子,没有谁察觉。
顺着一段恬静的云路,沈欺和蔚止言往夜来风雨的方向行去。
云端悠悠地跌落着花雪,纷纷雪色下,白碧两色衣袖交织,两只手紧密地牵在了一起。
“疑是。”
“嗯?”
浓密白睫如蝶翼舞动,上方覆来一道影子。
满天皎白的雪飘落,云雪风月,一切都宜人。
白雪将天地缱绻地相拥,将万物轮廓描绘得朦朦胧胧,也掩去了这一个柔软绵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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