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行到水穷(一)

昨日的白夜菱花雪簌簌下了一夜,夜来风雨里靡靡声响也彻夜不断,无止无休地连续了一夜。

雪停春来,日上中天,沈欺得以走出房门,庭院柳绿花红扑面而来,春风送爽,吹散了他身后一室裹缠已久的旖旎气息。

拨开层层绿幔花帐,一壁藤萝花瀑葳蕤,他倚坐在一旁,抽出玉简,翻阅起话本集。

还是那个疏狂不羁的名字,《霸道魔尊俏仙君》,这系列话本今早又出了一卷新的,沈欺从中读出无渡城的讯息。

傅静植通过密文传递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无渡城的魔族,一度在月下林发现了白错现身。

月下林,绵延于仙魔冥三界之交,往仙界千里即入歆州地界,往魔界深入可达逢魔谷。

坏消息是,无渡城还没查出白错从何处来到月下林,又要往哪里去,就又失去了白错的动向。

无渡城沿着月下林,把能找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白错此人就是不见踪影,凭空消失了一样。

并且,任他们翻遍了魔界,几乎是掘地三尺,也没见到哪处留有布置了诛灵阵的迹象。

如此多日过去,无论是对白错的追查,还是对诛灵阵的搜索,迟迟未有结果。

沈欺读完这段讯息,神情沉凝了些许,右边肩膀忽地一重。

有人无声无息地尾随了来,一点不见外地偎着他坐下。那人紧贴他后背,双手自下而上环过他腰身,径直从后方把下巴搁进了他的颈窝。

“疑是,怎么一个人出来,不等等我。”

拂落沈欺耳际的声音,掺了丝丝缕缕的哑,是餍足之后的惺忪。一具温热身躯靠上来,衣袂间携着一道若有似无的清冽气泽,窜入他鼻尖。

沈欺看也不看来人,哂笑一声。

“你说呢。”

如果不是他忍无可忍地甩开了蔚止言,他们今天还能出得了门吗。

沈欺出声应了这话,方觉嗓子哑得厉害。脸上颜色更显得冷淡,待要发作,一盏荷酿月光送到了嘴边。

蔚止言一颗脑袋仍然搭在他肩上,轻轻地蹭了蹭,事后献殷勤的意味显而易见。

沈欺接了杯盏,一饮而尽,余光冷冷,剜了罪魁祸首一眼。

那个贪得无厌的人全无自知之明,侧过头迎上他一记瞋视,望着他低垂的眼,反而想入非非,想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

白日春晴,淡金色的日光给浓密白睫镀了层金,瞥向蔚止言的这双眼瞳蕴着一泓湛碧,在日照下沁出澄金的光亮。

不像是昨晚,雪夜未央的时分,迷离烛光轻摇,也是同样一双眼睛,却透不进光,被一段缥碧的发带蒙住,只能凭着直觉分辨一切。

过不了多久,那节发带就被颤栗的水痕,或是一些别的什么给浸湿了。湿漉漉的,再也缠绕不上,松动得滑了下来。

重新露出来的那双碧眸也被打湿,水雾氤氲,眼角晕红,一匹白发散落而下,遮住深深浅浅的印痕,更多的却是遮不住,莹白的雪里晕染开一朵朵胭脂红。

翡碧瞳孔迷蒙,思绪更是恍惚,眼看着就要失控,未想手腕一紧。湿润的发带叫人勾过来,不轻不重缠缚了他双手,身前抵上一片炙热紧实的胸膛,再没有了退却的余地。

“——嗒。”

沈欺施力,杯盏掷落青石几上,打断了蔚止言遐想连篇。

“看够了么。”他的音色恢复了些,清凌凌,听不出喜怒。

蔚止言光明正大的偷看被抓了个现行,而恬不知耻,道出了心里话:“其实还不太够。”

这还不算,蔚止言这会是打定了主意,不打算懂得适可为止为何物,只把沈欺锁在怀里。

他盯着那两瓣薄唇开合,因着刚喝下一杯荷酿月光,青年唇色泛着水光,显得分外鲜活。

蔚止言枕在沈欺肩膀,把人搂着不放,一只手骨节分明,覆在沈欺腰上,还有一只手则是沿着弧线流畅的背脊抚上去,停留在舒展开的蝴蝶骨,勾勒那段精巧的形状。

流连稍久,循着肩颈而上,触碰到他的侧脸,缓慢地摩挲,指尖抚过他下唇。

唇角有一道隐隐的肿,微红,蔚止言指腹游移到那处,轻若无物地摁了摁。

又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蔚止言的视线如有实质,黏在那一处。慢慢地,手指反绕到另一边去,掌着沈欺另一边侧脸,将他的脸微微转过来。

怎么个“还不太够”,蔚止言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沈欺。

星星点点的吻烙下,他有一下没一下亲着那段修长细腻的颈线,再往上去,即将印在唇角的暗红,上身一个不稳,被沈欺一手肘顶开。

“……嘶。”

蔚止言吃痛,沈欺这一下毫不留情,打在了他肩上。

之所以显得痛,因为蔚止言肩上还留着不少的咬痕,那是前一个晚上贪婪得忘形,把紧缚双手的青年招惹得狠了。喘息的间隙,实在是被蔚止言惹得气急,就着双手被缚的姿态,攀着他的脖子,低头衔住一块皮肉,直直咬了上去。

一下咬得极重,宽肩那一侧的肌肉上,顿时烙印了一圈深深的血痕。然而也是无济于事,抱紧他的那人低声闷笑,不见得收敛,只有愈演愈烈的厚颜无耻。

“疑是,好痛。”

蔚止言揉了揉肩膀,夸张地皱起眉头。

沈欺不为所动:“自作自受。”

“你需清楚,”沈欺按住蔚止言不安分的动作,一指抵着他额头,随后拍拍他的脸,“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一双眼眯成危险的弧度,沈欺慢条斯理道:“往后再来,被绑的人便只有你了。”

“好啊,求之不得。”

蔚止言居然充满了期待:“疑是想怎么绑,我亲手奉上。”

沈欺一笑,指节抵住他唇:“先将你这张嘴绑上吧。”

当然,想要把蔚止言这张烦人的嘴巴绑起来,当下是不太能够做到了。蔚止言犹自居心不轨,沈欺手指撤去,一卷话本摔在蔚止言面门。

“无渡城来信了。”

听得无渡城的名号,料想是要紧的事态,蔚止言转瞬收了眼底泛滥的笑意,整理出合宜的神态,熟门熟路地打开那卷话本。

“白错行踪无觅,”蔚止言念道密文,“诛灵阵亦不见其形?”

沈欺:“如你所见。”

又道:“方寸天可有消息?”

逢魔谷的事宜,魔界范围内由无渡城搜查,仙界这边,蔚止言同样把白错拿到诛灵阵一事告知了夙饶、方寸天,开展了探查。

蔚止言:“暂未。”

他将密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而说:“傅静植是否可信?”

无渡城“查出”的消息,如果是真的,那便没有什么。如果只是无渡城的一面之词,那么……就值得深思了。

相看一眼,沈欺领会了蔚止言未尽之意。

“很遗憾,”他说,“这件事上,他们并未说谎。”

傅静植其人固然恶劣,出于多年的交道,沈欺足以判断,无渡城还不至于和逢魔谷勾结一气。

所以无渡城是的的确确,还没能掘出白错或者诛灵阵的踪迹。

虽说乐初醒给白错的那个诛灵阵存在瑕疵,可以拖延一阵时间,但,这样一味等待结果的境地,仍然过于被动。

至今线索全无,只是徒然地坐等时机,只怕哪天有个万一,便是措手不及。

不能再无谓地等下去了,必须尽快揪出逢魔谷藏在暗处的算计。

可当前有个最大的阻碍——此事缺头少尾,无从着手。

“逢魔谷,重奕,白错。”

沈欺陷入思虑的关头,蔚止言摆弄着话本密文,眸光在这几处地方逗留了顷刻。

“这三者之间,兴许还牵连着一些被我们遗漏的线索。”

沈欺的眉峰压得更深了些,如蔚止言所说,索性从头开始,一点一滴推敲事件始末。

魔界之乱,始于前任魔君伏锋发动的仙魔之战。伏锋的野心未能得逞,设下诛灵阵也不能挽救魔界的溃败,自己也赔上了性命。

伏锋死后,魔界割据,各方角逐,曾经的部下重奕占据了逢魔谷,日渐崛起。后来傅静植杀了无渡城原本的主人,成为新城主,凭借绯刃让无渡城扬名魔界。

魔界各方势力激斗已久,前段时间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无渡城屠了逢魔谷,谷主重奕被绯刃斩下,死前自爆了灵脉,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大伤了无渡城的元气,也造成了绯刃的“失踪”。

沈欺是受到重奕的波及,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无意识地将绯刃脱手。

绯刃掉落,沈欺一无所知,只觉得浮浮沉沉,不知道辗转到哪里。

再度睁眼,他已经到了仙界鹿柴坡。昏迷时的记忆模糊不清,只隐约感知到一抹仙界灵泽,像某种名为仙踪隐的法印。

沈欺在仙界度日的时候,逢魔谷分崩离析。即使有部分逢魔谷的残孽逃了出去,重奕一死,大势逆转无望,凡是逢魔谷的魔族,还遭到了无渡城不遗余力的追杀。

只有重奕一个秘密的心腹,白错,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

沈欺和他初次交锋,是在冥界的长生肆。

长生肆的主人,千岁娘娘,想法设法把丢失的绯刃弄到了手。却是只捡回一柄刀身,缺少了“绯刃非人”的刃灵。

千岁不晓得绯刃从来没有刃灵,为了唤醒所谓刃灵,听信了贵宾“白先生”的提议。

白先生提醒千岁,不妨以灵脉做引,将绯刃再次唤醒——后来沈欺才得知,白先生的真实身份。

白错,重奕的秘密仆从。他既然还活着,那么重奕败于绯刃的那天,他逃离了逢魔谷,并且在那之前,他很有可能看见了绯刃,看见了隐藏在绯刃之下的那张脸。

他是认出了曾是逢魔谷使者的沈欺,由此明白了,传言中绯刃的刃灵根本不是刃灵,而是由一个魔族转变而来,才猜到了——无渡城唤醒绯刃的方法,一定和灵脉脱不了关系。

白错给千岁的建议,就是因此而来。

千岁采纳了这则办法,广发悬赏,网罗了数以千万计的灵体。最后计谋不成,反被打出原形,丢了命。

而她掳来的灵体,没能用上多少,余下的那些在混乱中不翼而飞,全部被白错卷走。

长生肆一场骚动,沈欺回了一趟无渡城,从傅静植口里听说了白错的事。

白错从来只追随重奕的命令,于是他们怀疑重奕之死存疑,布下人马追查白错。

再次发现白错的行踪,是在海上国。

白错是冲着诛灵阵去的,他复活并威胁了乐初醒,得到重启诛灵阵的方法。

布置诛灵阵,需要大量的怨灵。

因而,白错明面上是帮助千岁唤醒“刃灵”,实际早就打上了那些灵体的主意——从白错向千岁透露,可以拿灵脉作为引子炼刀开始,就是为了坐收其成,利用长生肆掳来的灵体,准备开启诛灵阵。

千丝万缕,到此为止。

重奕到底是死是活,逢魔谷谋划着什么样的阴谋,他们是怎么避过了仙魔两界耳目,又打算把诛灵阵设在哪里,还都是一个又一个盘绕难解的谜团。

迷雾丛生,要说哪里还有一丁点脉络……

沈欺摊开手掌。

海上国获得的一样东西,他一直好好保存着。

一块青绿色的碎片。从白错身上掉了出来,偶然被陈寐捡到,经由乐初醒之手交给了他们。

碎片似乎是某种石材琢成,带有耀眼的光泽,看不出碎裂前原有的形状,此外再没有别的特征。“现在只有这个,”沈欺捏着碎片,“要弄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才行。”

“这东西……”

蔚止言看了又看,说来奇怪,他不确定道:“我似是……在哪里见过相似的?”

更离奇的是,沈欺亦有同感。

明明不久前,他们在海上国见到这块碎片时,还没有这种相似的感觉。

从无到有的相似之感,从何而来?

沈欺冥思细想,蔚止言无声地沉思,握着衔云折一点一点,折扇骤然遭人夺了去。

沈欺把碎片对准了阳光,又转动衔云折,把折扇某处和碎片放到了一起。

——是那只錾刻了白夜菱花的环形扇坠。

扇坠,还有那枚青绿碎片,它们迎着日照,折射出的绚丽光华,完全一致。

沈欺再三比照,确认无疑——

“就是这个。”

蔚止言恍然:“——流彩石。”

从海上国回到云澜后,沈欺在蔚止言的央求下,用流彩石给他做了个扇坠。

青绿碎片是由某样物件碎裂形成,那个物件,和沈欺做的扇坠一样,是流彩石的质地。

蔚止言也只放松得一刻,俄顷:“流彩石产自仙界,虽是名贵,却很受追捧。”

流彩石本身无多大的用处,胜在品相耀眼,雕琢成的饰品更是出彩。仙界流彩石做成的物件多之又多,只谈青绿一色,也绝不是个小数目。

碎片普通无奇,只凭这么一块,看不出它本身的形状。青绿色的流彩石,假如一个个地排查过去,不亚于大海捞针。

“不必一一排查,”沈欺说,“我曾去过一个地方,流彩石的问题,那里或有答案。”

晴光盛放,花木秾郁,空中弥散着桂馥兰香,越过满庭芳菲,两道眸光相碰。

他们异口同声:

“拾异山。”

——拾异山,流彩石的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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