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子健一瘸一拐拦住了正准备蹬车前往城寨的邢美娜:“小妹等一下,今天有东西要麻烦你帮我捎带给信一。”
邢美娜瞥了一眼邢子健:“哟,信一,你们两个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都喊人家信一~不会过两天就结婚了吧。”
邢子健被闹了个脸红,当即伸手弹了邢美娜的脑袋瓜:“小妹你说我点好吧。”
“大少爷,东西重吗,要我帮你搬吗?”邢美娜看了看邢子健半点没有康复迹象的腿,已经开始思考是不是回来路上路过有关部门问问残疾人能不能领取补贴相关事宜。
“既然小妹你开口了,那作为大哥的我必然不能拒绝。”邢子健停下了装模作样要去仓库的动作,麻利拄拐跳开,给邢美娜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在右手边第二个货架中间那层。”
五分钟后,邢美娜举着被缠成战斧形状的包裹,冷脸走到邢子健面前:“你给蓝信一买个斧头帮你无痛截肢啊?”
说罢就抡起来装作砍下去的动作:“邢子健,我可以直接动手,亲兄妹不收你钱。”
邢子健立刻挡住邢美娜的攻击,讨好道:“好啦,我已经联系分店的阿叔开车送你去九龙城寨,我怎么舍得让小妹你骑车还身背战斧,哦不,重物呢。”
邢美娜冷笑两声,掂量了一下这个颇具分量的包裹:“啥玩意儿啊整这么神秘。”
“信一说需要提升城寨人民的生活幸福指数,让我帮忙给他淘个被人淘汰但还能用的放映机幕布和放映机,这样的话每周可以组织大家在老人街看一次电影,不用都拥挤在茶餐厅对着小小的屏幕啦。”邢子健越说越兴奋。
邢美娜想了想觉得蓝信一这个主意确实不错,而且租赁碟片也是自家的业务,又能赚一笔钱,何乐不为。她拍了拍邢子健的肩膀:“感觉你入赘成为九龙城寨寨主夫人指日可待啊。”
“不是,我没有……”邢子健弱弱反对。
邢美娜给了邢子健一拳道:“反对无效,等过些日子我帮你跟蓝信一提亲,要他彩礼88万。”
邢子健吃痛应声倒在老板椅上,眼角划过一滴泪:“伤了我的心的你好开心。”
城寨人好像对于开车来城寨的人有什么恐惧,邢美娜还没到城寨门口就被拦截包围了,她摇下车窗,试探性问道:“是要打劫吗?”
为首的小哥看清了车子里坐的是邢美娜后,松了口气,给其他几个弟兄们打了个解散的手势,又嬉皮笑脸了起来:“几年前有过开车的人过来给城寨重创,所以现在弟兄们看到有车辆靠近都会比较紧张,邢小姐请不要放在心上。”
对于几年前城寨那件事邢美娜略有耳闻,只是当时还在全日制寄宿学校里,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
“哦哦,这也怪我。”邢美娜表示理解的点点头,下车打开后备箱指了指战斧形态的包裹,“蓝信一要的东西,我给他带来了,你帮忙带给他吧。”
小哥帮忙取出,但还是婉拒了邢美娜的提议:“这东西估计是什么贵重物品吧,我可以帮您抱着,但还是您亲自跑一趟吧。”
“那好吧,先麻烦你们帮我把四仔的东西收好,我一会来取。”邢美娜认命。
“四仔的东西我们可以帮您直接送给他的。”小哥表示这个任务他可接受委托,并急速送达。
“你们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邢美娜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箱子,福至心灵,戏谑看向小哥,“你不会想蹭片看吧。”
小哥瞪大了眼睛:“我没有……”只恨双手抱着物件,不然他能摆出残影。
信一的工作地点在茶餐厅收银处,他此刻正在修理不知为何损毁的收银机,满脸写着郁闷。
陈洛军站在一旁搓着手,每当准备开口说他来修的时候,就被信一的螺丝刀劝退:“我作为本店唯一的出纳,怎么能连自己吃饭的家伙都不会修呢!”
“实在不行买一个吧。”阿菁点好了今天刚到的食材,走出厨房就看见信一在跟收银台较劲。
“阿菁,这个收银机陪伴了我无数个日日夜夜,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不能离开它。”信一因为手上使劲,说话都带这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阿菁面露难色看向陈洛军,眼神中满是“你告诉信一这个收银机是怎么坏的了吗?”
陈洛军安抚性的拍了拍阿菁的手背,摇了摇头“我当然没说,毕竟四仔给了钱的。”
阿菁一愣,这个是重点吗?
“邢小姐来啦!”小哥的语气欢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来发钱了一般。
信一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起头,立刻展开了一个专属于靓仔迷倒众生的笑容给邢美娜:“你来啦!”
邢美娜指了指小哥手上的包裹:“邢子健要我给你的。”
信一眼睛一亮,丢下手里的活计就去拆货:“邢子健可真行啊,速度也太快了,才说两天就给我弄到了。”
“那是,我哥可太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了,天天在家就是信一信一的嚷嚷,刚刚听说你要跟你的收银机厮守终身,我决定回去告诉我哥这个悲伤的消息,他想入赘的梦想破灭咯。”邢美娜从柜台后摸出了一把小刀,也蹲在地上帮信一一起拆起了包裹。
没有想到邢美娜还会主动帮忙的信一一喜,嘴角上扬的幅度变大,割起层层叠叠的胶带纸更加卖力:“邢子健这裹了多少胶带纸啊?”
邢美娜回忆了一下好像无意中看道垃圾桶里有两个光秃秃的胶带纸筒,她选择了战术性沉默。
陈洛军揣着胳膊见两人蹲在地上割了半天啥也没有割出来,干脆把两个人拉起来说:“还是让全城寨吃得最好力量最足的人来拆吧。”
该说不说,不愧是你啊陈洛军。
缠得复活的木乃伊都能被憋死的胶带纸在陈洛军的麒麟臂下粉碎时间不超过两分钟,信一和邢美娜难得升起了一丝诡异的默契,我们刚刚割了那么长时间是在做什么啊?
陈洛军左手将卷成筒装的幕布扛在肩上,右胳膊将放映机圈在腋下,笑容中带着些许羞涩:“内功,因为我有内功。”
信一闻言神色紧张:“你不会把放映机震碎了吧。”
陈洛军闻言脸色一黑,道:“拆包费20元,麻烦付一下。“
信一立刻扭头看向邢美娜:“你包的你付钱。”
邢美娜连连摆手:“邢子健包的,他给,他要是没钱我让他倒插门嫁给陈洛军抵债。”
“我才不要你哥。”陈洛军满脸嫌弃,“我有老婆的。”
“我哥超有钱。”
“你哥没有我有钱可能。”陈洛军小声嘀咕。
信一接过话头:“有钱的话就当给我们穷苦百姓伸出援手,这单就别收了吧。”
“20元,多谢惠顾。”陈洛军掂了掂肩膀上的幕布,露出了和善不失礼貌的笑容“不然我就把东西拿走,你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赎走。”
邢美娜试探性地问信一:“要不我打电话让邢子健过来付钱?”
信一震惊看向邢美娜:“就你哥那腿还能动?”
“你好关心我哥,不会真的你们有一腿吧。”
路过的十二少实在听不下去了,从口袋里掏出了20元放进了螺丝钉还没有拧好,随时都会支离破碎的收银机里。
“信一,你最近生意好到爆啊,收银机都给你扯烂!”十二少勉强将差点散架的收银机抽屉塞回原位。
信一吹了下挡在眼前的头发,抱怨道:“嚯,提起这个就来火,前两天出去一趟回来收银机就坏了,也不知道谁弄的,一天天的牛劲使不完在我这儿练手呢。”
邢美娜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声不吭。
陈洛军岔开话题:“东西放哪儿?”
十二少小跑到陈洛军身边接过放映机:“我帮你拿吧,挺重的。”
“还没有半个煤气罐重,小意思啦。”
信一从柜台后面取出一箱接线板:“走,去老人街,我们来试着安装一下。邢美娜,你跟着一起吗?”
邢美娜摇摇头:“你们先去,我还要给四仔送货呢。”
“这种东西你让他们帮忙送就好啦。”信一不解。
“四仔是我们店铺的尊贵包年用户,我必须服务到位哈。”邢美娜冲他们摆摆手就往回走,“迟点来验收你们劳动成果。”
四仔今天的生意依旧火爆。
与其说火爆,倒不如说是大家都在借着看病的名头相互陪伴前来看片。
对于片子是否真的有这么好看,邢美娜存疑,但尊重个人喜好。
但对于能蹭到看片不花钱的行为,邢美娜表示理解,谁不爱蹭点免费的东西呢。
“哟,小姑娘又来啦。今天又给带了什么好货啊。”四仔家,但现在应该是医馆里的病患们齐刷刷回头,看向邢美娜的眼神里都带这些期盼。
邢美娜从未被这么多求知的眼神注视,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答道:“订货的是四仔,你们问他咯。”
四仔还在忙着手上的膏药,头也不抬:“看个病话这么多?”
将箱子放在门口的地上,邢美娜就走出门外站在过道里等四仔忙完,顺便眺望一下风景——对面的邻居。
照例给四仔签完单子,邢美娜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信一安装放映机。
四仔想了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过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忙,便同意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四仔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啊?”邢美娜还在数每层楼台阶几级缓解几秒前安静得可怕的气氛。
“别人看到我屋子那些片子都会问,但你从不问。”四仔答道。
“真的都你自己看啊?”邢美娜震惊,“我以为你搞租赁生意,或者私人放映室呢。”
四仔被这个回答噎了一下。
“那你爱好挺别致的,我作为供货商很支持你的爱好,作为朋友……如果咱们算得上是朋友的话,我还是建议年轻人少看一点,虽然说你已经长得很高了,但还是要节制一下啊,不要年纪轻轻的就肾亏。”邢美娜偷偷看了一眼四仔的脸色,很好,被包裹得很严实,根本不需要看他脸色呢,“当然,作为一名熟练的老中医我相信你会调理好自己的。”
“不是爱好。”四仔叹了口气,“你想听故事吗,还是去信一那里帮忙?”
邢美娜立刻停下脚步,两眼放光:“听故事啊当然,蓝信一那里还有十二少和小陈哥帮忙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根本不少我一个吧。而你,我的朋友,愿意跟我多说两句话的机会可不多。”
“那我们回去说?”四仔对于莫名产生的倾诉欲有些不适应,插在口袋里的手不自觉的抠着布料线头。
环顾四周,邢美娜发觉确实不像是个适合说故事的地方,点头同意:“早知道今天带点下午茶来了,我们还能边吃边说。”
站在屋子里,四仔产生了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感,长期的独居生活让他现在在家里竟然找不出第二只招待客人的水杯。
邢美娜倒不是很在意这些:“你给自己倒水就行,主要是你说,口渴的是你,我一两小时不喝水死不掉。”
四仔还是固执的将自己的水杯清洗了一下,倒了一杯水递给了邢美娜:“不要介意。”
邢美娜接过这个水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但她还是微笑礼貌道谢。
话到嘴边,四仔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个已经跟信一、十二少他们说了好几遍的往事,在此刻又变得生涩起来,四仔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出声。
邢美娜倒也不急,就看着茶杯里蒸腾的水汽缓缓飘出,然后消散在空气中,静静地等着四仔开口。
“我看这些,是为了找人,找我的女朋友。”四仔终于开口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是以老套的很多年前开场,而是平铺直叙的说出了直接原因。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才出社会,也算是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觉得自己会些拳脚就能行侠仗义全身而退吧。我跟我女朋友两个人在一次宴会上看到了有一些老板刁难小姑娘,所以我就出手了,然后我被打败了,女朋友被抓去了日本拍这种片子……我被毁了容,遭到追杀,直到逃到了九龙城寨,龙卷风收留了我。”四仔简明扼要的概述了他的前半生,惊心动魄和那些无法散去的梦魇也变成了不过堪堪百十来字,说得云淡风轻,但陷入回忆努力克制自己情绪而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正在抑制自己。
“所以你一直进货,就是为了找到她的下落?”邢美娜被这个原因震撼到。
“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沦落至此,现在人不知道在哪里。事情因我而起,我必须给她一个交代。”四仔目光移向了排在柜子里密密麻麻的碟片。
邢美娜循着四仔的目光看去,巨大的橱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这些年来他买来的碟片。
“每次看碟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态。想看到她,又不想看到她。看到她我会崩溃,看不到她我也会焦躁。日复一日,我感觉这仿佛是自己生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和支柱。甚至我不敢想,如果哪天我找到了,会怎么样。”四仔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对不起啊,我真的很不会讲故事。”
“你愿意说这么多话已经很好了。”邢美娜心情复杂,她尽量对着四仔扯出一个看起来自然的笑容。
“我每天晚上都会想,如果时光倒退的话,如果回到那个时候的话,我还会出手吗?”四仔颓然的垂下脑袋,别在耳后半长的头发也跟着耷拉下来,“我居然还是会的。我唯一后悔的是把我女朋友牵扯进来。”
“对嘛,这就是你啊,你最可贵的地方就是明知道可能会遇到不好的结局,哪怕已经遭遇了苦楚,但依旧还是愿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四仔,我哥说的没错,你真的是一个好人。”邢美娜伸出手想摸摸四仔的脑袋,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改成了摊在四仔面前,“有你女朋友照片吗?”
四仔疑惑地看向邢美娜。
“你一个人找到什么时候?给我看看照片,我帮你一起找。”邢美娜将手往前递了递。
“不太合适吧。”四仔有些迟疑。
“你都能看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行,我每天又没事干,看点碟片怎么了!”邢美娜打了一下四仔的胳膊,“快点啦。”
四仔下意识的听从命令起身走到床铺的位置,蹲下,从下面的行李箱中取出了一个文件袋递给了邢美娜。
邢美娜一看,是一张毕业照,被裁剪出来小小一张,上面穿着校服的女孩子笑得灿烂,十分漂亮。
“麻烦你了。”四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很多话在舌头上滚了滚,最终说出口的也只剩下这四个字。
“不用客气的。”邢美娜认真记住照片中女孩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回文件袋交还给四仔。
四仔隔着透明的文件袋看着女朋友的照片,吸了下鼻子,将照片收回原处。
有些东西越想记住,却越会模糊。
十多年前的四仔脸上都是渗血的疤痕,他躺在泔水车推过满是泥泞的水沟边,发誓一定要把女友救出来,一定要报仇,他坚信自己一定能记住所有人的脸。
而十多年了,他像只老鼠一样躲在城寨里不见天日不见人,甚至连自己的脸都不敢面对。本以为刻在脑子里的女友的样貌也随着日历纸的撕落逐渐变薄变淡,到最后只剩下文件袋里那张照片作为锚点。
他有时候快进看着碟片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目标,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找的是怎样的一张脸,那一瞬间他崩溃了。
更可悲的是,他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太久没有照过镜子,也从未留过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
他是城寨里的医生,他救了很多人,但他却救不了他最想救的人。
和信一说了一声,一整晚他都坐在龙卷风的理发店里,开着灯死死盯着照片上的女友,想要将她印在脑子里。
十多年了,她还在吗,她还长那样吗,会不会自己其实已经看到了但没有认出来她?
四仔没有办法获得答案,只能日复一日机械的寻找。
寻找一个无论结果怎样他都无法接受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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