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等万等,选秀的日子也如约而至。
璟朝势力派系复杂,在不同州郡上,更显得尤为明显,此次从各郡选出的百余名名待选女郎,虽说面上身份均不显赫,也并无官僚背景,但大家心里头都明清,自己身上代表的势力均为不同。
故而各家女郎在这两个月内都是铆足了劲,修习礼仪,打点装扮,打听今上喜好,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了,既然都忙着这些,自然也无心与其他女郎来往交际,大家平日里见到也就是见到点个头,便算是招呼过了。
楼听晚此时站在大殿外等候,打量了一圈周围的女郎,经过初选后,这只剩下三十余人,但她仍从中发现了不少十分出众的熟面孔,心下不禁感叹。
看来各郡府都十分看重这次机会。
“各家女郎依次排列,喊到名字的便进入殿中站好,等到所有人到齐后,陛下便会从你们当中挑选出合意的赐青绸带,未受赐的意为未入选,退殿后来奴婢这领一匣黄金,便可离京。”
身着灰色长袍的宦者说完这段话,便候立在大殿的侧边,右手边摆着一张放满小匣子的桌子。
这匣子原来是这样的用处,楼听晚略微打量了一下,便收回了视线。
想来也是她天真了,之前觉得这次选秀并不算严苛,要知道过往的秀女采选可是要经历重重拣选,先是海选要看背景,家中三代内有从商者不得入选,通过海选后还有初选和体选,再是医选和文选,到这步时,原本一万余名的参选者可能仅剩一千不到,更别提后面还有一个月的试选。
相比之下,她们只需要经历初选和体选,甚至不用体验试选,便可直接面见今上,入选后即可入宫,先前她还疑惑,若真如此简单,那这后宫中岂不是要充满各方势力,那位陛下……会连这个都不在乎?
可如今细细想来,这所谓的赐青绸带,还不是当今那位自己说了算,所谓的“合意”,其中怕是大有文章。
“宁平郡,师如月。”
“春安郡,邰雨兰。”
……
“句阳郡,楼听晚。”
听到名字时,她忍不住打了一个惊颤,伸手摸了摸袖子里的平安扣,深呼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将近殿门前,又抬起头看了眼面前。
九重宫阙,巍峨堂皇。
成败在此一举。
另一边,北偏殿。
秀女选秀,女婢自然不得陪侍入殿,但因着此次秀女皆是由各郡挑选而出的女郎,她们也得以在偏殿等候结果,若是入选,便可随着自家女郎一同入宫,若是落选……
素华站在角落,透过窗望了眼这繁华的宫城,叹了口气。
若是落选,其实也算不得坏事。
她们这离大殿颇远,自然半点声响都听不到,等着等着,也不免有人心焦起来,担忧起自家女郎的未来。
素华只定定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结果。
不知是过了多久,大门终于被打开,戴着巧士冠的内侍手握着一份名单,尖声说道:“江溪郡、清谷郡、东双郡、依川郡……还有句阳郡,这五郡的入选女郎的陪侍女婢请跟奴婢来,其余的请在殿内继续等候。”
素华低垂着眼,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心下却十分复杂。
江溪郡和清谷郡均属河洲,东双郡和依川郡则属晋州,河州刺史和晋州刺史……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两人都由先帝一手提携,对先帝忠心耿耿,自然也爱屋及乌,对当今这位推崇有加。
看来当今圣上,恐怕不是个一无所知的蠢货。
……句阳郡所属青州,虽说未明确表态,但一直以来都十分遵从今上的要求与命令,青州刺史也勤勤恳恳,从不参与派系之争。
女公子风姿绰约,又不属相争势力,入选也是情理之内,素华按下杂乱的思绪,不再多想。
走了有一段路程,牵头的内侍领着她们走入安清殿,带到了女郎们的面前,便俯下身行了个礼,小声离开了。
“素华。”楼听晚看着她,四目相对,情绪复杂。
素华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说道:“婢子在呢。”
楼听晚点了点头,眼里翻涌的情绪终是平缓了下来。
“楼良人,请跟我来。”一位年长她们些许的宫女走到她们面前,行了个礼,温声说道。
素华听到这个称号,心下大惊,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勉强按捺下心中的诸多疑惑。
“多谢。”楼听晚柔声说道。
素华便退到落女公子半步的位置,三人朝着殿外走去。
轻步慢移,走入宫城深处,视野也逐渐狭窄起来,素华侧头看了眼周围,高高一堵宫墙,将墙内和墙外分成了两个世界。墙外灯火盏盏,火树银花,墙内深宫重苑,暗影叠叠。
初春带着微凉的晚风透过高墙吹了进来,素华微不可察地往前走了半步。
总归,她会陪着女公子。
脚步顿停,她们停在了一个宫殿,门顶上挂着一块牌子,刻着三个字“云光殿”。
“楼良人,这就是您的宫殿了,云光殿是近些时日才重修的,虽不大,却胜在精致安静,也不必与其他后妃同住,今日天色已晚,殿内的物件尚不完备,宫婢们已将您的寝殿打理好,明日少府会按规矩派侍女宦者把那些物什抬到云光殿,万望担待。”
她停顿片刻,略带讨好地说道:“婢子名叫百灵,在安清殿后殿当差,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楼良人尽管吩咐婢子就好。”
楼听晚点了点头,温声回答:“劳烦了。”
百灵受宠若惊地说:“您客气。”
她俯身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如此热情……素华抬头看了一眼女公子,越发好奇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比起这个,她看了眼身前的女公子,想从那抹单薄的背影中窥到一丝暗藏着的情绪。
朱门高瓦,玉楼金阁,对于女公子而言,是否也是一场挥散不去的恶梦?
“女公……良人?”素华轻声唤道。
楼听晚身子一松,像是卸下了身上的所有重担,她抬头看了眼那块绣着金丝的牌子,面色复杂,片刻后,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明眸坚定地看向素华,浅浅一笑。
“素华,我们进去罢。”
素华点了点头,越过她走到前方,抬头推开那道朱漆门,她已知晓了女公子的念头,既如此,便会一直伴她左右,直至珠沉玉碎。
厚重的大门发出浩大的声响,穿着青色襦裙的宫婢闻声迎了上来,俯身行了个礼,婉言道:“楼良人好,婢子名为倚晴,负责良人的寝务,今日殿内人手未齐,只能进行些简单的洗漱,劳烦良人稍稍忍耐。”
“无妨。”楼听晚莞尔一笑,朱唇轻启,“今日本就乏了,我让素华帮我简单梳洗一番便可。”
“可这……”
“倚晴妹妹不必担心,交予我即可。”素华露出一个微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良人初入宫,恐怕还有些不适应,今晚由我服侍是最好不过的了。”
“……也是这个道理。”她思索了片刻,俯身又行了个礼,朝着素华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劳烦素华姐姐了。”
她环顾了下四周,说道:“是婢子疏忽了,这风这么大,恐怕会伤了良人的玉体,良人请跟着婢子,婢子带您去寝殿。”
寝殿离正门处并不算远,穿过长廊,行至终处,能看见从里透着暖光的寝殿,殿角处悬挂着精致的宫灯,散发出柔和朦胧的光芒。
殿内的布置并不奢华,却十分典雅,六尺宽的沉香木阔窗边悬着罗帐,圆形格栅窗前有张浅棕色的小案台,放置着一块造型精致的太湖石香炉。
“良人可要燃香?”倚晴问道。
楼听晚点了点头。
倚晴轻步走上前去燃起熏香,随后俯身告退:“奴婢今夜守夜,就候在寝殿门口,若是良人有什么事,随时唤婢子便是。”
她又转头看向素华,说道:“稍后我带素华姐姐去住处。”
“多谢。”素华回以一笑,柔声说道。
倚晴低着头退步往外走去,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寝殿又安静了下来。
素华拿起桌子上的物什开始为楼听晚松发洗漱,淡雅的清香渐渐盈满整个寝殿,似是因为这怡人的香气而放松了些,楼听晚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素华,今日在安清殿,有些奇怪。”
“良人,我听着呢。”
“噗嗤。”她笑出了声,拢了拢那一头青丝,佯装生气地轻敲了敲她的左手,说道:“只有我们二人相处时,你休要如此称呼我,实在令人心烦。”
素华看着她这般童稚的模样,也忍不住粲然一笑,回道:“好,都听阿晚的。”
“阿晚……”她轻轻将鬓发掖至耳后,对着镜中容颜思索片刻,“真是个好名字啊,不是吗,素华?”
“夜绵邈而难终,日晼晚而易落。”素华轻声开口,唇边勾起一抹笑,“这‘晚’送给那等昏庸之辈,阿晚只待听着,瞧他们是如何一步步难终而易落。”
“你这张嘴倒是越发利落了。”楼听晚微笑着发出一声轻叱,感慨万分:“好在那时母亲允你同我一起上学堂,不然岂不是埋没了你。”
“何其可贵的东西才能够被埋没呢?”素华微微摇头,轻声道:“谋略、诗词、经义,凡是我想学的,阿晚无不为我搜罗书籍,供我学习。我常常思索,若没有我,阿晚依旧是阿晚,可若是失去了你,这世上将再没有素华这样一个人存在。”
“与我而言,你也是十分重要的存在,素华。”她轻叹一声,唇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瞧你,总说些这样的话,叫我忘记本来要说些什么。”
“那就请阿晚说说今日在殿内所发生之事吧,我定当全神贯注、诚心倾听。”素华笑着回道。
楼听晚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入殿时,殿内上方坐着两人,除了那位,剩下的那名华贵女子应当就是当今皇后——笠乐君。”
说到这个名字时,楼听晚不免有些感慨,文家出事之前,丰京城内谁不曾感叹过笠家女郎与文家儿郎佳人配才子,乃是天作之合。
可后来——楼听晚沉默了片刻,不愿再回想。
“殿中选拔之时,有所规矩,除非陛下有令,女郎们只得垂目而视,不可与其对视。”
“那人叫各个女郎一一抬起头,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满意的便赐青绸带,不满意的便不赐。”
“阿晚的意思是……这其中有问题?”素华手微顿,轻声问道。
她轻摇玉颈,说:“非也,正是什么问题都没有,才叫我觉得惶恐。”
“他赐青绸带的那四人,我也曾打听过其背景,背后势力都与他关系密切。”她抿了抿唇,面带迟疑,“可我来自青州句阳郡,虽说并非与其不和,但也决算不上是亲近之地,而且……”
“他说,往日同韩阿兄一同出游过,也算是君子之交,我既是他的干妹妹,便赐青带,封位良人。”
“另外四位女郎,分别被封了什么位份?”
她轻叹一口气,说道:“江溪郡,清谷郡的尤女郎和姜女郎被封了顺常,东双郡和依川郡的李女郎和邹女郎则被封了少使。”
“不怪得那百灵如此热情,阿晚作为青州来的女郎,竟能封得比另外两州更高的位份。”
素华低声喃喃,面露难色。
“我最困惑之事,便是阿兄与那人有私交……他从未与我提起过。”
“我有所耳闻,有一日在府中,我就听到一名侍卫朝身边的侍女说自己从郡守大人未及冠之时就跟在身边,还曾跟在他身边,与当今陛下一同出行。”
“我从前只当那是夸耀,如今不想却是真的……是我疏忽了,女公子。”素华面露愧色,低声说道。
“那又如何是你的错。”楼听晚摆了摆手,说,“韩阿兄从未同我说过,况且,说句不好听的,他如今的境况,谁又能想到他与当今陛下有私交?”
素华已松好了发,如瀑布般的青丝从颈肩淌下,楼听晚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花容月貌,娇资艳质。
镜中的人微微蹙眉,似水般的眸子露出几分愁绪。
“素华,既到了这深宫之中,便没有回头路了。”
“我会与阿晚同行。”素华侧身站在后方,轻叹一口气,温柔地伸手拍抚着楼听晚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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