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鄢雅在生下郑行郑好之后,与离世之前,曾经有过一段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日子。
她仗着有过抚养我的经验,就兴致勃勃总结优化,为两个小孩儿制定了一个成长教育计划。然而这个计划还没正经开始实施,她就崩溃了。
有一天,两个小孩儿同时哭起来,她起初耐心哄,后来很快就跟着一起哭。我在一旁,无措而尴尬,干巴巴地问她怎么也哭了。她抬手抹眼泪,但那眼泪像珠子断了线,没完没了掉下来。
最终小孩儿和她之间,到底是谁先停下来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外面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她对我说:“煦儿,明天可能要变天。”
我怎么看都不像,又不想反驳刚刚痛哭过的她,只好讷讷地问:“为什么啊?”
她说:“我觉得……这几天,我已经好几次这样觉得了。”
听起来是个荒谬的根据,即便在那个情景下,我也没办法对她报以真诚的信服。所以,这件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而第二天也并没有下雨。
但是,第三天下了。
她看了,很开心,甚至特地把我拉过去,说:“你看,我三番五次有感觉的事情,果然是真的。”
这天之后,她看似心情不错的日子就结束了。一直到离世,她都处于一种凝滞的沉默中,大段大段的时间中,不言语,也不关心任何事情。
因此,我每次想起她生前的样子,那次关于天气的对话,就会浮现在脑海中。它越来越呈现出莫名其妙、违和的模样,同时也越来越印象深刻。
以至于,那句“三番五次有感觉的事情,果然是真的”,成了我的墨菲定律,而且极其玄幻地一直在应验。
——当我在谷羽家楼下遇到关砚的时候,我脑子里立刻想起了这件往事。
事实上,关砚出现的这天,谷羽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回来住了。
准确地说,从我过来的第二天开始,他就基本上一直呆在节目组。节目录制进入最紧张也最密集的阶段,他只好就近在影棚附近的酒店休息。
我们的联系,甚至比隔着大半个中国的时候还少。也许因为物理距离近了,网聊就少了。他回信息比以前懒了很多,也简短了很多,说的最多的话是“等我回家”。
但他一直没有回家。
本来我们说好了,我不急着工作,等他闲一些,先陪我玩一玩,结果我等不到。
独自呆了三四天,无聊到把他的蔷薇藤都用小铁丝固定了一遍之后,我去朋友介绍好的西餐厅上班了。
为此,谷羽老大不高兴,哼哼唧唧地埋怨了一顿,一天没再接电话。
我夜深回到颐明园那栋楼,抬头看九层,竟然见到一点光亮,连忙给他打电话。他接了,声音有点疲惫,恹恹地“喂”了一声。
“你在家里?”我问。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犹疑:“你回到了?”
“是啊,你在家吗?”
还没等到他的回答,我就看到走廊下等着的关砚。
我非常顺畅地认出了他,只有短暂的辨认过程,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十六年的时光,固然在他身上留下很多痕迹,把他从英俊的年轻才子,变成看起来平庸许多的中年男人,但眉眼之间仍有某种令人过目难忘的东西。
那种东西,使得相认极其简单。
我脑子里闪过裴鄢雅那句话,闪过自己怀疑了不止一次的事情——谷羽早就知道我是谁了,还闪过一瞬间的失措和没有早日坦白的悔意。
在我的设想中,无论如何,我应该先告诉他,再见不得不见的人。
“煦哥,你……等我会儿,我马上就下去了。”谷羽的声音把我的思路拉回来,我下意识分辨他说这句话的状态和心情,却不能确定事实如何。
而关砚就站在我面前,从他朝我望来的眼神看,他没有认出我。
这是当然的。八岁的我和二十四岁的我,差别实在太大了——可是,如果谷羽早就认出了我,他凭什么呢?
“好。”我决定把场面交给谷羽。
挂了电话,我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对关砚表现出任何异样情绪。我们隔了两三米的距离,都在等同一个人。
很快,谷羽就下来了。他穿着一件非常宽松的长卫衣,几乎到要膝盖,帽子盖在脑袋上,像是把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那件衣服里。
他这个样子,让我想起那些被偷拍到的明星。他也真的挺像个明星。
“小羽!”关砚看到他开门出来,立刻迎了上去,态度十分殷切。
谷羽只微微点头,然后向我望过来,目光意味不明。我犹豫了片刻是否走过去,他在廊下的光里顿了顿,便主动过来了,近到有淡淡的草木系香水味钻进我鼻腔中。
“煦哥。”他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我,欲言又止。
我和他对视,便立刻确定了——他真的知道。
我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也看着我,好像在等我的态度。
我们大眼瞪小眼,好像彼此应该心中有数,可事实上都很茫然。
——我一直挂心他知不知道我是谁,犹豫什么时候坦白,然而他已经知道了,此刻我也终于知道他知道了,于是我憋着满肚子的“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知道了是什么心情”、“怎么想我的”……却没法儿立刻问。
而他,和我想象中本该生气、本该质问的模样不一样。反而好像在怕我会生气,等着我质问什么。
这其中,必然有我们信息不对等的地方。
虽然,本来就不对等。
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我余光瞟到那边踟蹰的关砚。他刚才受到谷羽那样冷淡的对待,却依旧满脸殷切,眼看谷羽朝我走来,也不敢多问——活灵活现一个讨不到孩子欢心的二爹。
“他没有认出我来。”我飞快地对谷羽轻声道。
“哦。”他很轻地叹了一声,抿抿唇角,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手挽起我,走到廊下,依旧态度冷淡,慢条斯理地对关砚说,“我男朋友,姓郑。”
闻言,关砚有点吃惊,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容满面地说:“小伙子挺帅的,挺帅的。”
大概是为了讨谷羽的欢心,他看我的眼神充满赞许,我恍惚想起他小时候赞扬我的样子。比起裴鄢雅对我舞蹈天赋的嫌弃,他倒是对我玩乐的天性很宽纵,常扮演慈父。
“您也看到我人了,还见了我男朋友,放心了吧?”谷羽道。
“放心,放心多了。”关砚点点头,双手交握,搓了搓,“那行,我就不打扰了,回去给你妈交差去,她一定会高兴的。”
“您可别,她高兴就见鬼了,我可记得她要操镜子砸死我那会儿呢。”谷羽凉凉地说,刷了卡,就打算进去了。
关砚还在献殷勤:“她会想通的,我帮你劝着点儿。”
谷羽轻笑一声,没说什么,拉着我进门了。
要不是他的手挽着我,轻轻的颤意透过衣服传过来,我也以为他真的像他那语气那表情一样拽呢。拐个弯,进了电梯间,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煦哥,”他扭头看着我,眼神有点不安,“那个……你,爸……”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打破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的纠结,佯装冷静地问。
这不是我真正的心情状态,但我胜在面对比我慌乱的人时,会变得更能装。如果此刻他淡定,那么我就要原形毕露了。
“挺早的……大概,在你为了逃避我,整天呆在其他店里的时候。”电梯来了,我们进了电梯,他抬头盯着楼层显示,接着说。
“是跟你们家好好混明白的,跟她一起玩久了,越看越觉得她眼熟,加上她说你们的妈妈是跳舞的,就琢磨上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去接过她下学,跟她的舞蹈老师聊过天儿……像裴老师那样的艺术家,在海宝教书,谁能不记忆深刻?所以,稍微打听一下,就完全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这比我的想象早很多,松了口气的同时,我觉得自己像傻子。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问清楚?”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知道我是你弟弟啊,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万一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对质这些呢,我去问,不是揭你伤疤吗?”
说到自己的立场,他又理直气壮起来,还扭头瞪了我一眼:“你自己想想,在你平静的生活里,突然跑来一个外地人想睡你,而且这人还是你弟弟,篸不篸得慌?”
……说得也是。
我道:“你发现我是你哥哥,还继续撩我?”
他回:“你还不是知道我是你弟弟,也跟我回来了?”
我无言以对。这时,电梯到了九楼,他快步走出去,然后开了家门,反手把我拖进去。
我们面对面,他看着我,眼神和平时笑嘻嘻的样子不一样,和撩我时经验老道的样子,也不一样。他的眼里,只有严肃。
“因为我喜欢你。”他摘下了帽子,语速慢,气场强,一字一句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就算你是我亲哥,我喜欢你,就不会放过你。”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让我热血沸腾。我忽然明白他那句,但凡我有任何别的目的,他都会恨我的意思了。
——他没有把我的居心想得太好,但他希望我别无二心。
“我跟你回来,不止是因为我也喜欢你。”我抱住他,他身上的卫衣太宽松,使他整个人都更柔软了,“我爱你,已经爱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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