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冬回去时候正赶上摆饭,她是格格,养尊处优的人,只需要等着太监丫鬟把饭送上桌子来。
这位空降的哥哥,俞冬对于他记住的不多,只记得他是旁系的血脉,因为他叔叔当初太急着站队,不明不白地就被办了,这才让他捡了一个便宜亲王当当。
和想象里的严格兄长略有不同,他这会儿有些局促地拿着饭碗,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来。
上菜布菜都是太监们的活儿,元池几次经过俞冬身边,俞冬没来由地想到了下午在后倒宅儿看到的事情,因为太监的生理原因,他们大多浑身尿骚味,难闻的很。
可她倒是没闻到元池身上有什么怪味儿。是他注意卫生?
快吃完了饭,这哥哥才装着不在意地样子说:“小妹特意留了个太监?可是王府里待着无聊了?”
俞冬捧着饭碗,斟酌着回答:“就是瞧着顺眼,没别的。”她现在可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推了选人的事儿,俞冬目前是骑虎难下。想撵走元池他就疯狂磕头。
俞冬感觉他磕一下自己就折一点寿。元池这几天磕的头加起来,得给她阳寿磕没了二十年。
她只希望这位哥哥别看出什么破绽来。他果然没再说话,只是过了几天后,弄了一波洋人进府来。
俞冬大早上迷迷糊糊的,一出门就又看到那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小丫鬟一脸兴奋地说是王爷为了哄格格开心,叫进来放带电影的。
放电影就要搭个暗房,类似简易电影院,下人们忙着,王爷一脸得意地站在门口,而后他神神秘秘地拉着俞冬:“小妹,你看这群洋人好看么?”俞冬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跟着他点点头,亲王喜上眉梢道:“要是有看上的,告诉哥哥,能娶咱们大清的格格,那群洋人可算是高攀了。”
俞冬大跌眼镜——怎么讲到了这个问题,亲王说完很是瞧不上的瞥了一眼那群太监,从嘴唇里挤出来一句:“洋人也比不男不女的奴才好。”
不男不女?俞冬想了一下才明白,这哥哥生怕俞冬是看上了小太监,赶紧弄些新鲜东西和新鲜男人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突然有点想笑,一直以来,这几天都只是冷冰冰的礼数架子,突然来了个接地气的人情味,居然有些不合这个朝代。
放的电影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类似于风景短片之类的,可即便是这样,大家觉得有趣,下人们拿了小酒来,一边喝一边兴奋的议论。
到了晚上有些冷,精明的丫鬟太监搬了火盆,俞冬瞧着元池费劲地拿着大火盆,因为火盆的温度和封闭的环境,他有些出汗。放完了火盆元池立马挪的远远的,不让俞冬瞧见自己,免得她心烦。
俞冬看到他背过身去,右手怪异地抬起来,碰到额头就一下子缩回去,她这时候突然明白了,是因为他出汗了,这会刺激头上的伤口。但他身上的衣服是粗布,一擦起来只会更疼。
元池不是想惹人厌倦,想想又怕站远了,误了主子的话,胡乱擦了一下就回来当差了。俞冬忍不住侧头去看他,元池立马带着些讨好的笑问:“格格,有什么吩咐。”
俞冬让他找地方坐下,元池受宠若惊:“奴才,奴才不敢。”站他旁边的主管斜着眼睛看人,掐着嗓子说:“格格叫你坐下你就坐下。主子说话都没用了是不是。”
元池总算是小心翼翼地坐下了,但也不是正经凳子,就是俞冬的脚踏上。她看着元池拘谨的样子,突然问了一句:“不疼么?”
小太监没明白,费力地抬头,俞冬指了指他的头,元池又低下头去解释:“有一点,但也能忍着。”
俞冬发现这小太监很怕他,连和她说话时候,声音都在发抖,她觉得自己现在活像个俞扒皮 :“你去处理一下那个伤口吧” 说完这话,看着元池没动地方,她猜出了原因——没有主子的发话,也就没人管他这个伤口。
她也只能左右看看,喊主管过来:“带他去处理一下吧这个伤,看着吓人。”
小太监却摇摇头:“格格,伤口不碍事,不耽误当差。”俞冬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知道他这是不想走,干脆叫人去拿药来给他。
元池千恩万谢地接了赏,放进怀里,低头坐着,抿着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奴才,主子好不好他还是能感觉出来一二的。大体是两种。比如,有的看着面善,却是个能下狠手的。有的则看着不好惹,实际上心软又善良。
可俞冬给他的印象不一样,哪个种类都归不进去。
她的言行举止和这个朝代格格不入,他虽然在俞冬这儿吃了两回瘪,可他分明觉得似乎俞冬不是有意的,想又不明白,毕竟他当了太久的奴才了,他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自己当男人,他当然想不通哪里不对。
府里头要有什么新鲜事,必然少不了那几位小阿哥,其中一位看见了俞冬,觉得她漂亮,摇摇晃晃地就要跑过去给俞冬请安,俞冬这会儿也喝了点黄酒有些昏,后面的下人们也都躲懒偷闲。
只有一个老太监蹲在地上拨弄着火盆,一抬眼,笑嘻嘻地看着小阿哥:“哟,小王八羔子来啦,奴才给小王八请安了,今儿怎么样呐。”
俞冬半醉着,却也吓了一跳,本以为身边的王爷会大怒,没想到他也只是笑笑,其余的太监更是笑作一团,那小阿哥气地直跺脚,也不打招呼了,留了一句“呸”就扭头走开了。
元池仍然坐在脚踏上,他也稍稍喝了一小杯,这会儿也和其他的小太监一起笑,看俞冬一脸震惊,他带着笑脸解释说这是吉祥话呢。
这个事儿俞冬之后也打听过,的确是吉祥话,但怎么吉祥,为什么吉祥。没一个人知道。
电影里开始放着火车运行的画面,鸣着气笛来过来,房间里暗,元池又靠在凳子上,居然有些犯困,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他猛然惊醒的时候就感觉不妙——在主子前当差居然睡着了。这不找死么。元池惊慌地四处看,好在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瞧着电影。没人管他。他长出了一口气,可再抬头,他这口气又吸了回来。
俞冬正拿着双手展开,一手拿着一个被子的角儿看着他,维持着往他身上盖的动作,有些好笑。她只能尴尬地解释着,是因为看到他就穿了个小单衣,火盆已经挪走了,怕他冻着,才随手拿的。
这时候电影恰好放完,陷入一片昏暗的屋子里,人的声音也逐渐吵闹,俞冬被人声吸引,抬头去看。错过了小太监眼中的情绪。
放完了电影已经是很晚了,各院都要回去休息。俞冬又回去了自己小床上,她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醒了,她又忘了自己已经在清朝,想摸摸手机看几点,朝着床头桌的方向伸手,手指头却杵在了雕花床拦上,钻心的痛让她一下子就醒了。
她捂着撞得发木的手指,在床上坐了起来。
之前却再也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到了深夜。她没有手表,估计也是块十一点了吧,俞冬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却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了,她看到他妈在警察局报案,他爸四处找人打听自家女儿的下落。两口子的头发全白了,知道什么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俞冬又看到自己的报案回执上写的是“失踪。”
失踪,好恐怖的两个字。
她一直觉得,失踪是比死更可怕的事儿。死了就是死了,人死灯灭,或者骨灰或是棺材。总之有个了结,活人再悲痛也只能继续生活,柴米油盐地冲刷着,终究会接受现实。
可如今她失踪了,那些活着的人就有无穷无尽的希望,她爸她妈就也有无穷无尽的希望。
哪怕知道自己的孩子可能已经不在了,为人父母也不愿意面对现实,或是丢了工作,或是变卖家产,一辈子都搭进去也不见得有一点水花。这些希望铁秤砣一样地耗着人,一直把他们都拖进不见底的深渊里。追逐着这些没用的希望一直到人合眼的那天。
俞冬又醒了,她脑子里回想着这些画面和这些话,她捂住嘴,眼泪劈里啪啦地落下来。梦是假的,可她的失踪是真的。她的穿越也是真的,她不敢想家里为了找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她倒是活着,只是和死了也什么两样了。
俞冬哭得伤心,声音也不控制。哭着哭着,她又听见了和第一晚类似的敲门声,她泪眼迷蒙什么都看不清,等了一会儿,那个敲门声又小心翼翼地响了。
她哑了嗓子,含糊不清地问是谁,门外轻轻地推开一条缝儿,冷冷地空气钻了进来,元池低声问:“格格,是做噩梦了么?”
俞冬这时觉得屋子里热地上不来气,她自己拉起来了床帐,下床点了蜡烛。借着烛光看见了卧室门开了一半,元池就跪在外面。——没有吩咐他不敢进来。
俞冬缩缩肩膀,又吸了一下鼻子:“怎么了?有什么事。”元池仍在低着头:“回格格,奴才听见您不好,叫人拿了杯安神茶来。”
半夜送饮料,俞冬也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干脆开了门让他进来,叫他自己找地儿坐着,她一边好奇看着那杯茶,一边说:“你别总跪着,我看着不舒服。”
元池听见这些话,不知怎么办,又想到格格说话不能违拗,像看电影那样坐在了脚踏上。
俞冬对着那杯茶又闻又看,一回头看见他又坐脚踏上了,手脚都乖巧地放一起。
可能是晚上,元池没戴帽子,不知道是发言了还是这屋子里光线太差,额上的伤口看着愈发瘆人,俞冬问他怎么没上药,元池推脱说太忙,俞冬想都没想就说:“那我帮你呗。”
小太监愣神在原地的功夫,主子的手已经伸到了面前了,他不敢反抗,只是颤巍巍地把药递过去,一动也不敢动,抬脸还是歪头,任由格格摆弄。
借这个机会,他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看人,脚踏很低,俞冬坐的又高,少不得会互相看到,元池和俞冬对上眼的一瞬间他就怂了,条件反射地低头。
俞冬正在清创——伤口里不干净,可能会发炎。结果元池动了一下,她只是想固定住面前乱动的人,伸手就托住了他的下巴,硬是把元池的头给抬起来了。
主子碰了自己,而且眼中看不住半点厌弃,元池现在心跳快得让他难受,小格格却丝毫不知他的心思,只是认真处理他头上的伤。托在他下巴上的手指也是暖的,让他冻的发木的身子都好受了不少。
这时候没有绷带也没有什么胶布,俞冬只能把布料裁成一条条的当绷带用。想了想又告诉他,记得换药,睡前绑的松一些,别勒的发痛就行了。俞冬说的头头是道,心里也没底。只能看着情况来。
小太监摸着头上的带子,轻声细语地开口:“格格待奴才真好。奴才不过是个讨您乐的罢了。”俞冬斟酌了很久的话,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那你在我这儿可以不当奴才,当个人。”
当个人,元池心里猛然一颤,他莫名其妙地流了眼泪,发现后又慌里慌张地用袖子擦脸。第一次有人这么告诉他这件事情,之前无论是师傅还是同窗都叫他老老实实地当奴才,别把自己当个东西。
元池感觉有点热立刻就想走开,后颈也开始冒汗,临走之前他又想到了自己拿的茶,语无伦次地说:“格格,这茶很有用的,宫里的贵人们也是爱用的。”
之后,连“奴才退下”这种话都忘了说,元池就急匆匆地跑了。今儿是他守夜,一口气回了偏阁的小床,直到他躺下,心还是跳的吓人。
元池蜷成一团,手捂着心口,大力的喘着气,他居然贪婪地回味着刚刚上药的那一幕,回味着俞冬的手指接触到他皮肤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重演。
他半眯上眼,侧躺着用脸去摩擦身下粗糙的床铺,幻想着这是谁的手。而这只手的主人会给他无尽的温暖。给他尊严,给他做人的自由。给他渴求的爱意。
外头的云板上猛地响了三下,给元池弄的一个激灵。冷汗从他的额角滑下来。他人没动,只是斜着眼去看天儿,头顶的天黑乎乎一片。
此刻元池突然惊恐于自己刚刚的想法,云板的声音像是叫魂似的,却让他冷静了不少,轻轻地转了个身,却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心里骂道:“你这东西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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