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池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时辰明显不早了。他惊慌地披上外衣,急匆匆地赶回监舍,一排人都已经站好等着主管点名。元池也整理好衣裳,混进第三排里中间的位置,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儿。
他刚刚站定五分钟不到,主管就来了,依旧是慢腾腾地挪进来,抻着长音问:“今儿洋人们来给格格拍照,你们这些人谁会梳个漂亮头啊?”说完,有意无意地看向元池,元池则没敢回应主管的眼神。
他只在宫里当洒扫太监,梳头这种细致活儿哪儿能让他去做,唯一一次给贵人奉茶还出了岔子,险些丢了命。
好几排的人都沉默,让张六开有点心焦,总感觉这差事办的不利索。恰好前面又来催,问梳头的事儿,洋人和格格都等着呢。
下面的太监突然有个人应了这个差,张六开乐了,可一看到揽事的人是杜怀玉,他又乐不出来了。
杜怀玉是账房那边的人,要是凭着梳头得了格格欢心,李管账那一派里岂不是又多了个人。那他这边可就是劣势了。
可眼前的差事没人干,也没有办法。张六开满不乐意地让杜怀玉去了。
元池也知道这是去帮俞冬梳头,府里的格格就她一个。他也听说过杜怀玉,长得漂亮又会说话,伺候谁都是谨慎妥帖,碰上俞冬这么好的主子更不用说了。他又读了几年书,肚子里是有墨水的,和格格也有的话聊。
平白无故的,给自己的对头送了个人,张六开大早上窝了一肚子火。话也不想训,叫他们赶紧滚。元池心里挂着事儿,反应慢了半拍,张六开看着这小太监,心里有了个想法。
“不痛快?”
张六开跟鬼似的绕到元池身后,突然来了这一句,给人吓得差点蹦起来。
“诶呦,真是日思夜想啊。那怎么办呢,自己没本事不争气,怪不了人家顺杆子爬。”
张六开原来还在笑,这话说到最后却冷下脸来,元池转过身跪下,毕恭毕敬地问:“还求张总管指点。”
张六开觉得他还算有脑子,值得他说几句,他弓着腰敲着元池帽子念叨:“ 那杜长生有什么啊,不过是知道点有趣儿的新鲜东西,他才第一次见格格,你好歹是伺候过几天的。格格对你也不差。当奴才的,讨主子欢心才是主要的,新鲜劲儿过了,还是老的人用着舒坦。我说穿了,你得有用啊。主子不能干的事儿你去干,这才叫有眼力呢。”
元池脑子里却突然想到了昨天晚上俞冬说过的那句话“在我这里你可以当人。”这句话像有魔力一样,在他耳边一点点地变大,掩盖了张六开的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聋了一阵子,他听不见张六开的话,只听见俞冬那句话。
“那是主子跟你说的话,你还当真?”
他脸上突然传来痛意,原来是张六开发现他走神了,气得上前就拧他的脸。这一下治好了元池的聋病,他捂着脸继续听张六开的训诫。
元池转着眼珠子听了不知道多久,点点头,眼神飘忽地磕头致谢,后退几步,转身走了。张六开歪着嘴看着元池的背影,喃喃自语;“元池啊元池,你要争气啊,可别叫你张爷爷押错了宝儿。”
俞冬这一个早上过得无比痛苦,元池没来,来了个脸生的太监。俞冬总感觉他端着一个假笑,有时候明明不用笑,他也在硬着笑。笑得俞冬发毛。
但手脚利落,梳出来的头又新奇又好看。
杜怀玉放下梳子,借着机会瞧了瞧了这位新主子,一下俞冬本就是小骨架的人,哪怕被这种宽大的布料裹的层层叠叠的也不显得怪异,配上他梳的头发,出奇地亮眼。不自觉地开口:“格格您真漂亮。”话刚出口又自觉失言,俞冬却一点也不觉得,笑着说谢谢。
拍照的地方在府里的暖亭,亭外后面种着青翠的松柏。
杜怀玉最喜欢这个亭子了,服侍着俞冬坐下,帮她整理好垂下的流苏和耳饰,自觉地退到了摄影师旁边。元池想看看俞冬,把手里的活儿都安排出去之后就悄悄跑到了暖亭外头。他躲在连廊的柱子后面。
看着杜怀玉服侍俞冬起身坐下,整理鞋头的穗子,端茶递水。他心里又有些不舒服,可又说不出来。
等着看久了他才发现,杜怀玉干的事儿,就是他之前做的事儿,端茶递水,整立衣角。明明之前都是他在做,杜怀玉却不声不响地夺了他的活儿,元池恨得牙根痒痒,可就像张六开说的,这是自己没能耐,怪不得别人。
洋人走了之后的府里又安静下来,一直到一天下午,府里来了位打扮时髦的小姑娘,她穿着新式的衣服,也没有复杂服饰加身,卷卷的头发弯弯的眼睛,像极了一个小明星。管事的妈妈说是来找俞冬的。
俞冬茫然道:“找我?”
妈妈一脸喜气的说:“是呀,主子,是肃亲王府的十八格格,和您算是玩伴,这位主子不在京城长大,是最近才回来的。”末了,又补上一句:“也是,日子太久了,您也许都忘了。”
看妈带着俞冬见了这位十八格格,她皮肤白皙,穿着新奇的衣服,头发似乎还烫了些卷儿,十八格格这次回来很是开心,是专程为了俞冬而来。据看妈说,是因为这位小时候在府里住了一段日子,俩人情同姐妹,俞冬可以说是她在京城里唯一的挂念。
她拉着俞冬讲着自己留学德国的事情,还说要请俞冬去吃洋餐。
吃洋餐就代表要出门,俞冬满心欢喜地收拾好之后,一脚踏出房门,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阵仗,她原地痴呆了好几秒才明白,这就是格格出门的行头。
这怎么行,俞冬又开始推脱,十八格格也帮衬着说:“不成,现在还这么多规距,都跟着,我还怎么舒心地说话啊。”
拉锯战拉了半天,因为俞冬太过坚持,看妈最后说总得跟个太监丫鬟什么的,不然格格安全怎么办。
张六开是内宅总管,这事儿当然是他的消息快,临出门前,他点了点元池的帽子:“路子给你找好了,怎么走,自己看着办。府里的牌子拿着,有什么事儿机灵着点,别跟个傻子一样。”
元池咽了口唾沫,把牌子揣在怀里,不住地点头。
等到杜怀玉知道消息的时候,一行人都走出去二里地了。俞冬是个好主子,伺候一回他就知道了,如今这个情况,就是元池和他对着干,气得他在监舍里摔了茶盏骂人。
这是俞冬穿越来之后第一次出街,没有柏油路,也没有路灯,只有尘土飞扬的黄地,人们穿着肥大的衣衫急急忙忙地走着。每个人肩上都抗着不少东西。一脸麻木地奔波。
到了饭店门口,元池很自觉地站在一边不进去,俞冬回头问他怎么站着不进去,元池记着吩咐不敢进去,说奴才只能在外面等着。
俞冬看了一眼外面飘雪刮大风的天,又看了一眼穿的单薄的小太监,她不由分说把元池拎着进了饭店——这天在外面等上好几个小时,不死也得冻的想死。
十八格格点了不少菜,等着上菜的过程里,她还是弯着眼睛笑。俞冬生怕自己露馅,十八格格却不叙旧,只是跟俞冬讲述自己留学的那些经历。
元池原本是想着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等着,不惹人厌烦就行。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进去,他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只响起了张六开的那句“有用” 。他能怎么有用呢?以前宫里的那些近身太监,都是干什么的?
元池使劲想了好久,才模糊地想到了布菜擦手这些事儿,他打量着每一个端着餐盘的人,猜测着他手里拿着的会不会是俞冬的菜,心脏不自觉地加速,手心也有些出汗。
十八格格原本是在聊天,后来她发现了元池的样子,把俞冬拉过来,一边笑一边说:“你的小太监紧张得要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王府里怎么他了。”
她说话带着上扬的尾音,什么话都听起来好听。说完还笑了几声,元池好像有感应一样,把头低下了,只是用余光扫着地上的倒影。
等着上菜的功夫他也没闲着,在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布菜的事儿,什么菜怎么夹,什么汤怎么舀。等菜真的上桌之后,元池扬起一个在心里排练了很久的笑容,等服务员掀开上面的罩子的时候,元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十八格格图新鲜,请俞冬吃的当然也是新鲜的牛排。元池慌了,他甚至都没见过这些东西是什么。
只能一直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一边,他既不是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也不是满场走动的服务生,穿着鸦青素色的内侍服,惹得用餐的人频频瞩目,格外显眼。期间俞冬还听见有的人议论。
“那是王府里的太监么?“
“像是,你瞧他那张脸那个身材那身衣服,一身的奴才味儿,可不就是了?”
“真是气派,我也想弄一个来使唤。”
“你当自己是什么王爷呐?”
他现在顾不得这些难听的话——以前比这个更难听的也不是没听过,他忙着埋怨自己呢,觉得自个没用,说实话,也的确是没用。反倒给格格招了这些爱议论的人来。
俞冬也听的真切,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放下刀叉,偏过头去看元池,他仍旧面色不变,只是低着头等候俞冬吩咐。看起来早就习惯了一样。
十八格格见状也停下了闲聊,生怕俞冬被那些人的闲话扫了兴致。不想,俞冬干脆利落地拉开了凳子,心平气和地让元池坐着一起吃饭。
这回轮到元池慌了,他笨嘴拙舌地说不敢,俞冬却是盯着那些人在说话:“有什么不敢的,这凳子又没写着什么人的名字。”
元池僵直着身子落座,他面前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十八格格很自然地挥手,侍者们很快也给元池上了一套餐具。
他坐在座位上,心疯狂地在跳,哪怕是觐见皇上,他都没这么紧张过,看着面前的刀叉,他鼓起勇气握着刀叉,俞冬知道他可能不会切割牛排,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她一边和十八格格聊着天,一边拿起元池的刀叉,微微拧身,自然地给他切好。
切好还不忘说一句:“好了,你吃吧。用不惯叫人给你拿个筷子也行。”
元池咽了口唾沫,拿着刀叉,用力地戳下去,这可怎么好,没伺候格格,反而叫主子给自己布菜。
饭店外面又传来高声叫骂的动静,俞冬坐在二层靠窗,正巧能看到。门口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头正抱着自己的家当,祈求老板给口饭吃。
俞冬看着那个满面沧桑的小老头,他拿着包袱,赤脚站在冰凉的泥地上,微微低头眼睛却是向上看人,加上佝偻的身体,显得人卑微又渺小。
十八格格见俞冬一直盯着那个小老头看,叹了口气道:“应该就是宫里出来的太监,没有生计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听说宫里就给了20元,也挺可怜的,现在这世道,大家都填不饱肚子呢。”
俞冬一下子明白了,那个神态和样貌不就是太监,紧接着俞冬就想到了元池,如果王府没了,元池一个下等太监,没有钱也就是这个活法了。俞冬又看了一眼街上的行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一个动荡的时代,对于很多人,他们的目标就是活过今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饭店的人开始驱赶那个老太监,粗鲁地把他的东西扔了出去,那些衣服鞋子零零散散的落在地上,老太监不再祈求,而是带着很悲伤的表情把自己的东西慢慢的收进了包袱里。
抬头正看到了二楼吃饭的俞冬,老太监只和俞冬对视了一秒,就抱着自己的家当,慢慢地消失在了大街上。
饭店那群人看腻了太监,又开始打量俞冬。好像在看一样东西似的,叫人浑身不舒服。她把刀叉磕在盘子上,扭过头正眼瞧着那帮人,而后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十八格格位置背对着那群男人,正低头切肉。俞冬不想闹大事情,本以为这样能让他们消停消停。没想到其中一个洋人把纸巾叠起来顶在头上,模仿她头上的大拉翅,踮着脚走到她面前,明目张胆地嘲讽。
俞冬火气“噌”地就窜起来了,她刚要开口,小太监已经走了过去,站在那伙人面前,掏出手中的令牌,用着十分的力气抽在那人的脸上。
“格格面前,言语无状,举止无礼,该打。”
他刻意拔高了嗓音,太监的声音本就尖细,配上他的派头,居然震住了不少人来。男人恼羞成怒地唾骂,元池毫不犹豫,对着右脸就扇:“不知悔改,变本加厉,该杀。”
丢了面子又挨打,洋人站起来就要和元池打一架,元池亮出刚刚打人的牌子,厉声喝止:“怡亲王府令牌在此,我看谁敢。”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板当然得出来当和事佬,他咧着嘴走过来,率先去安抚俞冬:“格格吉祥,这是怎么了,动这么大气?”
十八格格反应倒是快,她重重地摔了一下杯子:“还能怎么了,你自己个看吧。”
俞冬完全状态之外,她之前的确是生气,但是元池这套流程走完之后,她倒是不生气了,她慌了啊。怎么就这么大的排场。
老板看见十八格格的穿着打扮,也是非富即贵。这会儿又没得到俞冬的回话,心里一沉——看来气儿还没消啊。旁边的跟班上来两句话就说明白了怎么回事,老板吓得差点当场跪下了。
虽然现在王府不似之前气派,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可惹不起亲王府里的小格格。可洋人那边,他也不想得罪,挨打的那位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富贵人,老板好说歹说,又陪笑又解释
那洋人也知道自己理亏,虽然不情愿,可上前去跟元池道了歉。元池看都不看就转过身,对着俞冬恭敬地问:“格格,您说呢?”
老板也知道这事儿跟元池没关系,得俞冬拍板儿才能结束,他也露出个讨好笑来,哈了哈腰,等着主子舒心。
俞冬这回终于抓到一句能说的话,她想着就这样吧。
老板本以为要折腾几个来回,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放下,面色一喜,连连道谢:“谢格格开恩,谢格格开恩,今儿饭小的请了。改日小的必然携礼前往王府请罪。”
元池仍冷着脸,把令牌揣在口袋里,挥挥手:“下去吧,别扰了格格用膳。”
吃完了饭,王府担心天色太晚不安全,用了马车来接。十八格格则坐着洋车回去,小姑娘从车窗里探出头,跟俞冬告别,说等过些日子她再来找她玩儿。
好好一顿饭,结果差点打起来,俞冬这一天过得心累,看见马车来了,自己就上了车。老板站在门口送她,诚惶诚恐地一直行礼,他看到俞冬的鞋子走了过去,才长舒一口气。
以为王府的人都走完了。这才想到今儿那个太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狗仗人势的死阉人。”
不想,说完之后,旁边的跟班脸色全变了,他意识到什么猛然回头,元池就笑着站在他身后,老板腿肚子一下就软了,跪在地上求饶:“爷爷,是我没脸,可饶了我吧。”
元池也不恼,只是伸出手,用令牌轻轻地拍了拍老板的脸,留下一声轻笑就走了。
俞冬坐在马车里,终于松了口气,疲倦地靠在软垫上,小太监老老实实地坐在她对面,一点也看不出来刚刚的厉害劲儿。
俞冬犹豫几分,刚想问一下下午的事儿,元池突然“噗通”一下跪下了,双手捧着令牌和一根藤条:“奴才有罪,擅自作主,请格格处置。”
明显是让俞冬拿藤条打他,小小的马车里就这俩人,在这么焦灼的时候,俞冬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想知道:这藤条从哪儿拿出来的,没见他有什么大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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