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后话

元池感到手上一轻,是俞冬拿走了令牌和藤条,她把令牌放在一边,藤条杵在了角落,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处置你干什么?本来就是他们没礼貌,只是事儿闹得大了,我反应慢罢了。”

元池没了令牌和藤条,放下手,仍然跪着,很主动地开始归拢自己的罪名。

他垂着眼帘,眼前盯着俞冬的鞋面说: “格格别气,今儿的确是奴才莽撞,只是奴才心疼格格被那群人当笑话使,这才做出些糊涂事来。”

本来这马车就不大,元池这么一跪,整个空间都填得满满当当。俞冬先让他站起来,他死活就要跪着说话。

她也没办法,俞冬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令牌,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一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元池回答地滴水不漏,两句话就把张六开摘出去了:“是奴才求着主管给的,生怕出什么事来。”

元池心里甚至还有些庆幸今天给了他点权力,要不然席间那些事,他还真的得拼命了。

看出来俞冬在担心事情会不会闹大,元池这会儿干脆仰起头来说话: “格格不必担心,若是有什么问题,推出奴才便是,今儿的事儿您若是自己去和那个洋鬼子吵架,难免失了身份。叫奴才去做才是正经的法子。不然,他们就会觉得府里好欺负,更不拿咱们当回事了。”

元池说着说着,跪着的身子也开始微微前倾,下巴也碰到了俞冬的膝盖,可能是冬天衣服厚,她没有什么反应。

听完元池的话,俞冬突然认为自己不该这么怕事,怕这怕那的,现在她是格格,是有权有势的人。可反过来她又感觉在这里活着太累,每个人每个动作每句话都要好好考虑,给她错一步就会满盘皆属的感觉。

俞冬烦躁地叹了口气,当格格也不是什么轻松活儿。她又想挠头,又被夸张的发饰挡住了,她杵着下巴念叨:“我是不是有点太怂了。”

这句话声音很小很小,元池却也听见了,观察着俞冬的表情,猜中了她正在想什么,讨巧儿地说:“格格,是您心善,不必想那么多。”

俩人都没说话,马车在泥地上骨碌碌地行驶,外面一片黑,俞冬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说了一句:“元池,我想回家。”

小太监探头看了一眼外面,把头缩回来禀报:“快啦快啦,咱们要到家了。”俞冬却摇头,她想回的是另一个家。她有些悲怆地问:“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想回我自己的家。”

元池当然说知道,可俞冬明白他怎么能可能知道,无非是下人的附和罢了。这破马车颠得她难受,她深呼吸几下,摇摇头:“不,你不会明白。”

说完就偏头去看外面,她想得认真,眉头也不自觉地皱着。俞冬的手正垂下放在身旁,突然感觉膝盖上有了什么东西。

是元池,他轻轻地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了俞冬腿上,带着几分笑:“格格,奴才明白。不要怕。有王府给您撑腰。”

他说着还微微歪了歪头,侧脸很自然地贴在了俞冬的衣料上:“小格格,奴才什么都信,不论发生什么,奴才都会陪着您的。”

他笑得好看,说得恳切,俞冬那一瞬间想告诉他,自己不是格格,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后的人。外头的车夫挥着鞭子,俞冬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说出口的好。

小太监仍然在痴痴地望着她,俞冬低头一看也有些怔住,元池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他伸出手去拉着俞冬的袖子,引导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俞冬居然也不拦着,任凭自己的胳膊被拉起来,她的手背贴在了元池的耳朵上,小太监喃喃自语道:“我只求格格怜悯我。”

送完主子回了小院,元池也回了监舍,因为今儿不是他守夜。

杜怀玉和他一个监舍,听见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就知道是元池当差回来了。赶紧阴阳怪气地扔了一句:“哟,小哈巴回来了啊。”

元池少见地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地上床睡觉。他心情似乎很好,连别人的冷嘲热讽也照单全收。元池递交回了令牌,只想到了饭店老板骂他的那句话。

“狗仗人势的死阉人。”

这七个字,每一个都正中他的死穴,可今天他却没生气。因为这话也没说错,他似乎找到了自己有用的方法,可能被杜怀玉替代的恐惧感荡然无存。今天在饭店,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因为这才是有用,杜怀玉那些没用的花架子算个屁的有用。

他记得,格格说过,在她面前可以当人。

可如今,元池觉得,他当狗,似乎用处更大些。

今儿看妈不在,俞冬自己收拾完上了床睡觉,明明事儿是在饭店里发生的,她脑子里总能想到今天在马车上的那一段。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元池肌肤上留下的暖意,当时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点点的希望,好像在封建王朝里有了个能相互说话的人,她也觉得自己当初没选错人,元池或许真的是她在这里的救赎。可现在躺在床上,她又想到了元池跪下时候的温顺样子。

她突然有点瘆得慌。

俞冬那天照例上学,中午放饭时候她却发现老师的菜丰富了很多,除开平常的东西,还有什么芹菜,黄羊肉的。

旁边小丫鬟悄悄地告诉俞冬,今儿是腊月二十四了,该是放年学了。俞冬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寒假到了。

古代人事儿真的多,放假第二天就开始全府里大扫除,当然格格是不用动的,折腾下人们,那群人冻的哆哆嗦嗦,俞冬实在看不过去,就打开门叫他们进来暖和暖和。

一个小太监靠着火,只是嘿嘿一笑:“没事的,奴才们都会在花洞子那儿当差,府里地龙的炭火烧的很足,咱们这些人进去逛逛就不冷了。”俞冬想到了上次看到那一派低矮的坑洞,这才知道原来是大清地暖。

“那里面养着蝴蝶做什么?”

俞冬对那一堆大蝴蝶印象深刻,另外一个小丫鬟摇头晃脑地说是辞岁时候放出去求个吉利,给太福晋祝福用的。是有大用处的东西。

说起来也是好笑,俞冬纳闷——明明都是穷途末路的地步了,王府也明显入不敷出,但该守着的规距真是一件也不落,从进宫给太妃请安到回府进祠堂祭祖,怎么麻烦怎么来,怎么折腾人怎么走。

她那个便宜哥哥总算是从宫里请安回来了,这时候都已经快要到半夜了。俞冬以为这就算完事,刚要走,结果被告知还有家祭。

一群人排成一列缓慢地进入了祠堂,俞冬站的位置很远,她又有点近视眼,看不清楚谁在磕头上香 ,只感觉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几岁的光景,身边站着一个太监。小孩儿捧着大得夸张的祭祀礼架,努力地举过头顶,。

闻着大殿里浓重的线香味儿,俞冬逐渐地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走到了那个祭祖的孩子身边,听见那个老太监用低沉沙哑的嗓子小声地提点她祭祀的每一个步骤。

香烛儿越发浓重起来,熏得她发懵,殿里没有灯,仅靠着烛火照明,俞冬昏沉沉地抬头去看,墙上方方正正地挂着祖宗们的画像。

祠堂里香烟缭绕、烛光摇曳,却无法真正看清那些所谓列祖列宗的脸,只能看到画像上华丽繁复的花纹。

她眯着眼睛,努力去看,画像上的花纹随着时间的侵蚀变得模糊,再往上就是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脸和上半身。

祭台上巨大的描金香炉一字排开,里面横七竖八地插着焚了一半的香,紫檀木桌上堆满了陈年的香灰。

外面的院里似乎还有别人在行礼,俞冬站在大殿中间,木讷地转过身去看——她离得太远,外面也没有灯火,更没有蜡烛,就是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只能听见众人随着太监的号令,起跪拜磕的声音,以及身上朝珠相互磕碰时发出的脆响。

这些声音,一遍一遍地,机械地重复着,俞冬又转头去看殿上的画像,烛火变得更暗,那些列祖列宗们,彻底看不到了。

“嘭,嘭,嘭 ”

俞冬听到有人在敲鼓,不知道在哪儿,鼓声由小变大,力度从最开始的轻碰鼓面,到之后的大力捶鼓。鼓点也愈发急促。

她心慌得厉害,整个人也发起抖来,密集的鼓声却戛然而止,紧跟着出现一声“嘭——嚓”

打镲的声音尖锐刺耳,扎得人耳膜疼。俞冬突然如梦初醒般抬头,她发现自己并不在大殿中央,祭祖的人也不是她,她还是站在距离祭台很远的位置,猛然回头向外看,外面是黑压压的天,下面站着密密麻麻的人。

与此同时,有个声音抻着嗓子喊:“祭——祖——结——束——。”

由王爷开始,一个一个地走出,她排在最后,被人群拥簇着出了祠堂。

夜风一起,这才意识到在里面热得浑身是汗,可偏偏她又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经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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