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当日,天穹高远,浅浅的云悠悠地飘浮,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皇帝御驾早便到了围猎场。帐篷按照品阶远近参差排列,想一座座小山峰,沉默地围观着一出出人情世故。
入秋后,皇帝的身子愈发的欠安,难得遇到如此好天气,便打起精神骑着马,绕着猎场慢悠悠地逛圈儿。猎场上立着些靶子,应当是用来比拼箭术。伴架的人里有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将军,看到这些靶子,颇为怀念:“臣还年轻的时候,也曾七星连珠,箭箭中靶,现在老喽,二石的弓都要拉不开了。”
皇帝闻言朗笑一声,揶揄地看着老将军:“黄将军年轻时候何等意气风发、气宇轩昂,黄夫人不就是猎场赛马之后对你芳心暗许的吗?”
周围都是皇帝身边的老臣,全都哈哈笑起来。皇帝笑着笑着,长叹一口气:“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一日/日的,身子愈发差喽。”
几个大臣都连连劝到,保重龙体,皇帝却十分洒脱的一笑,震了震缰绳:“是朕多愁善感了,走,趁着这猎场还没被那群孩子们占了,咱们这群老家伙多逛两圈。”
走了没几步,黄将军便想着活跃些气氛,笑着说:“陛下老当益壮,去年柔婕妤不是还产下一对龙凤胎吗?陛下天人之姿,得天地造化,又岂会被岁月轻易打败?”
这句话大概说到了皇帝心坎里,直到回了帐篷,他脸上都带着愉悦的微笑。
宁桑公公十分有眼色,笑着着人奉上冰茶,掐着嗓子说到:“皇上这气色一看就好多了,奴婢就说了,陛下只是累了些,多走走,哪里比那些年轻人差呢!”
皇帝哼了一声,指了指宁桑,笑着说:“眼儿尖的家伙。”
宁桑恭顺地又奉上冰帕,妥帖地伺/候着皇帝换下了一身带着微微汗味的衣袍。帐中燃着温润地茶香,是前几日赵阿晨献上的 ,味道清雅恬淡,十分得皇帝的心意。
“这几日,别拘着那群孩子,让他们到处跑跑。”皇帝伸着手,让宁桑踢自己将衣袍整理妥当:“这好不容易到了秋猎的时候,让他们耍个痛快吧。”
“皇上心善。”宁桑叫两个小太监举着几块玉佩让皇帝挑选:“陛下今日钟意哪一个?”
皇帝瞅了瞅自己身上浅浅翠色的衣袍,选了快翡翠。
“这晚上我记得德妃要弄烤肉?”他思索片刻,果断道:“朕不变去凑那个热闹,记得传话,让德妃烤一些给朕。许久未吃,实在是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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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秋子搬到了山上之后,果然便没什么人再来找他切磋。他这几日正琢磨着自己的剑法,到了瓶颈,一天到晚都皱着眉头。
他将赤霄剑挥舞如风如电,周围的树叶草碎被他强悍的剑气带起,如光晕一般环绕玄秋子运转。
玄秋子此刻已然进入忘我状态,身若寰宇,星辰运转,一道通天之路顺着脊椎通入灵台,万般生灵在其内诞生又湮灭,道法已然与人合一,一片天光从云彩中闪现——剑即是我,我即是剑。
他身影在树林中上下翩飞,五感早进入冥想的状态,自然是看不到不远处追着兔子过来的两个人。
凌厉的剑锋愈来愈胜,玄秋子便是风暴中心。被剑气带起的风暴惊扰了兔子,那只白兔蹦跳两下,便被剑气扫开,直直撞向了骑马而来的云芳。
云芳马术极好,起码速度快,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兔子狠狠击中了肚子,一声惊叫,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那匹白马受了惊,扬蹄一声嘶鸣,居然冲着舞剑的玄秋子冲了过去!
可肉/体凡胎哪里敌得过已经至臻化境的宗师剑气,白马只被剑气轻轻一撩,瞬间身首异处,轰然倒下。
“啊!!”后面的侍女吓得惨叫连连,赶忙从马背上连跪带爬的跳下来,那匹棕色的马也没能逃过,被剑气斩成了三段,血液险些喷到云芳的脸上。
玄秋子感觉到了血腥气,极为迅速地从忘我的状态剥离,收剑入鞘。树林仿佛被狂风摧残,一片骇人的剑痕,两匹马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
云芳无端吃了好大一个惊吓,气不打一处来。她一瘸一拐,狠狠甩开云簪的产妇,几步冲到玄秋子的面前,指着人家鼻子吼道:“你是哪儿来的贱/货,竟敢杀了本郡主的马?!!还不赶紧跪下!”
玄秋子微微蹙起眉,苍山被雪般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丝不耐烦:“明明是你硬冲进来,若我没有及时收剑,你们两个的下场也不比那两匹马好到哪儿去。”
他向来懒得和不讲道理的女子扯皮,身影一转,便准备回屋去。
可惜了,悟到一半被人强行打断,只能修养片刻再来了。也不知道下次能不能悟到方才的境界……
想到这玄秋子更烦躁了,一拂衣袖便要走。
云芳伸手一抓,不知怎么的,玄秋子脚下一绊,慢了一拍,被云芳死死拽住了袖脚。
“你要送我下山!”云芳蛮横惯了,半点没有害怕玄秋子的意思:“我脚扭了!”
“就是!”旁边的云簪突然出声,就是声音有点大,差点就破了音:“我们郡主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等欺负,你得把我们郡主送回家!不然我们郡主上报了圣上,治你个擅闯皇家围猎场之罪!”
玄秋子眉头锁成一团,倏地一回身,声音几乎要掉冰碴子:“皇家围猎场?”
他还想问,云芳突然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云簪赶紧去扶,差点没把自己也带的摔一跤。
云芳即便是摔在地上,也没放开拽着玄秋子衣袖的手,娇气地嚷嚷道:“本郡主脚好痛……喂,你,快点把我背下山,不然我要让父王为我做主,让你为我的雪玉骢赔命!”
玄秋子实在不愿意和任何朝堂上的人再扯上关系,闻言表情已经不耐烦到极致。他大致计算了一下下山的脚程,硬邦邦地说道:“行,我只负责把你送下山,送下山之后一笔勾销!”
云芳揉着脚踝,瞄了一眼玄秋子,才发现这人竟是生了一张俊美的脸蛋,配上白衣和颀长的身材,愈发显得冷若冰霜,活脱脱一个冷美男。
她从未见过这般如雪山般威寒的男人,心里微微起了些波澜,脸颊上飞起几片红云,有些羞答答的伸/出两只细细的胳膊。
她本来想的是玄秋子会把她抱下山,心口小鹿乱撞,正满脑子胡七八糟的想法,却没想到玄秋子带着点些微的嫌弃,使劲儿一拽她袖子,直接把她拽到了背上。
背着也丝毫不接触姑娘家的身体,两只手攥着拳,胳膊卡着云芳的大/腿,也不管背后还站着的云簪,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
云芳伏在玄秋子厚实坚硬的后背上,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脸色更红了:“哪个……道长,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玄秋子一句话也不说,只加快了脚步。
云簪在后面艰难地跟着。她只跟着郡主学过一点拳脚,和玄秋子这种顶尖高手区别很大,稍微松一下神,就会被前面的二人甩开,只能咬着牙硬跑上去。
她听着前面传来的郡主娇/羞地小女儿话语,听着自己愈发粗重的喘息,眼神里闪过一丝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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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京城出了大事儿,说书的摊位上新了好多新书,全都含沙射影,把不能说的事儿全都抖搂个干净。
京城里总有几个茶馆里人声鼎沸,来来往往都是想听一耳朵八卦的人。
有几个商人打扮的人正唾沫乱飞,喝着上好的茶叶开开心心八卦着那件丑闻:“你们都听说了吗?”
那人看了看其他几人认真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身板一下子挺直了,正要说什么,突然一坛酒放在了他手边。
几个人奇怪的看去,是一个行脚商人装扮的人,脸上还有些汗珠,正用汗巾擦了擦,十分自来熟地坐在了他们之间。
“几位,”那人口音很重,听起来似乎是南方人:“方才听到几位说到那件事?小弟也好奇,想凑个热闹,便拿了一坛酒,请哥哥几位喝!”
那人拍了拍酒坛,把泥封一开,一股子醇厚的酒香就透了出来。
几个人心里窃喜,也不计较这人挤他们中间的事儿了,纷纷抱拳一一见过。刚才那个要说八卦的人也十分豪爽地行礼:“在下姓周!这位兄弟,是打南边来的?那可得好好听一听!”
他一口气干了一碗好酒,痛快地舒了口气,也不再卖关子:“平南王知道吧?他家小女儿本来是钦定的太子妃,居然不知怎么的,嘿,看上一个道士!”
姓周的老兄颇有几分说书的天赋,脚往凳子上一踩,右手并指,指点江山:“说是秋猎时候看中了那眉清目秀的道士,当下便许了芳心,暗通曲款,连定情信物都交换了!”
“前几日便要走一走皇家订婚的流程,那郡主死活不乐意,竟是上了吊,幸亏丫鬟救的及时。嘿,这可吓到了咱们皇后,皇后亲自到了王府要劝一劝,却刚好听到那郡主和丫鬟商量着要私奔!”
老周“嘿”了一声,又是一碗酒下去:“皇后这边一听自己儿子要带绿帽,那还能忍,冲进去一看,嚯,一块被摩挲得光滑的玉佩就这么贴在心口放着!”
周围几个人“哦”一声,轰然大笑,就连隔壁桌上的人都凑过来。老周越说越来劲,面红脖子粗,差点没站在桌子上:“皇上这气的,直接把平南王的职位撸下来,罚了半年俸禄,沉双郡主禁足一年,抄女戒——我也不知道多少遍,还把那道士抓起来关进了天牢!”
桃色八卦总是传播的最快,人们总不吝用最下流的想法揣摩人性,却又极其享受那“丑陋人性”带来的刺/激。
周围的人立刻开始说起了荤话,一个个把那沉双郡主扒拉得干干净净,也造谣个轰轰烈烈,连骄奢跋扈都说成是什么“女子的小情趣”。
没人注意到,那送酒的南方行脚商人早就离开了原位,淹没于人流之中,一直走到了对面客栈里。
店小二认识他,对他点了点头。那人迅速上楼的几步路,已经扯掉了皮帽和外套,脸上一抹,便是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
甲乙丙推开天字一号房的门,赵阿晨正窝在贵妃榻上睡觉,听到动静,一把撑起身子。
“一切办妥了。”甲乙丙关上门,冲着打哈欠的赵阿晨点点头:“您可以继续睡了。”
赵阿晨打哈欠的动作一顿,无奈地笑了一下。正午的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白皙的脸颊竟是泛起微微的柔光。
若是被这美景迷惑,以为那人是什么好相与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秀美的外表下是一副带着玲珑心的傲骨,便是太子和摄政王日/日欲除之而后快,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和她交好。
她一双眼睛能看穿人性,而她则是站在局外的旁观者,沉默地望着汲汲营营求生的众生。
甲乙丙却明白,比起什么高官利禄、天子重臣,赵阿晨更想要的是早餐吃小馄饨,中午看话本,晚上去夜市逛街吃糖人。她只需要一点点烟火气,就能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地活下去,可这世道偏偏将她扯进漩涡中,让她不得不每日卖命,又想办法把命买回来。
她明明喜欢看话本,喜欢看花灯,喜欢吃喜欢睡,喜欢自己买菜做饭浇水种地,喜欢大声笑,喜欢晒太阳,不开心了还会气的骂街。可她偏偏需要一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喜怒不形于色,才能不让人抓住哪怕一丝一毫的把柄。
甲乙丙却不能说。
时间没到,时间也不够了。
“辛苦你了,老甲。你今天放假,回去好好睡一觉吧。”赵阿晨理了理仪容,拿起放在一边的绣春刀,带着点笑,看着僵在门口的甲乙丙:“怎么了?”
“没事。”甲乙丙很快恢复了平时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他艰难地把汹涌而出的情绪狠狠压回心底,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这就回这就回,记得那坛酒记公账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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