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不是他给的,也不太算是我给的,可以说是纽约给的。
命运就是这么有意思,如果你觉得和另一个不可能见面的人之间还有什么微妙的联系,那个联系就像是一条极细的电线一样,只要某时某刻有一点电流,另一端的灯泡就会亮起。
那天晚上我坐在地上写作业,以为是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一天了,客厅里燃烧着和平时一样的香薰蜡烛,音响里放着我最喜欢的那个歌单,我穿着那套会在单数星期穿的家居服,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平无奇。
直到下起了大雨。
窗户隔音很好,但是挡不住突如其来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有细小的子弹在穿过我的心脏。接踵而至的是闪电和雷鸣,一声声地没有停歇的架势,反而愈演愈烈,穿过玻璃贯进我的耳朵里,再直击心口。
我把颤抖的手指从键盘上抽走,整个人挪动到了沙发上,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手表提示音响个没完,心跳越来越快,我也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
是的,我怕打雷和暴雨声。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我一般就会这样龟缩在毯子里,带上耳机去尽力隔绝一切外面的声音,一直到这个声音消失不见。
往常半个小时就能缓解的焦虑,过了一个小时都还没好,我去摸沙发旁边的柜子把手,打开后又颤抖着摸索药瓶子,该死,忘记去拿药了。
我收回手继续躲在毯子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建,不自觉地开始撕扯起嘴上的死皮,直到我尝到了血的味道,我才改成去啃指甲。
他说过的,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帮忙。
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像阿拉丁神灯,因为一次意外出现之后说满足我三个愿望,现在我正在向他许下最后一个愿望——救救我。
我不确定我现在的情况是否需要救护车,但是我真的需要何也,好像只能去找何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播下电话,指尖已经被我的虎牙磨得血肉模糊,血顺着手指往下流,待接听的声响在我耳机里折磨着我脆弱的脑神经。
“喂?”
何也的声音给了我瞬间的缓解,但我的脑子却在他发出声音后宕机了,在他接二连三地喂了好几声之后我的嗓子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示意我在,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任何解释的话语了,最后只能对他说了句,“来见我,现在就来。”
可能是我的声音太过于沙哑了,颤抖地厉害,何也着急了起来,问我在哪,我已经开始觉得头晕,我说我在家。他让我别挂电话,我拿着手机嗯了声,窗外又是一声爆雷,还好我能听到何也急促的呼吸声。
然后我拿着手机慢慢爬到了家门口,把房卡从门缝下面塞了出去,反正我已经腿软到没法站起来了,他待会自己开一下门吧。
何也问了我好多问题,但我感觉我思维混乱到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语言,我只能无力地嗯嗯啊啊了两声,最后我好像听到他在喊我,他说,“朝昭,数数。”
这句我听懂了,所以开始数数,从0开始往后数,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越来越平稳,脑子在变得清晰,数字每增加100之后何也就会说一句继续,我听到他那边四周响起的鸣笛声,我知道他正在过来。
在我数错无数次数字他又无数次纠正之后,我终于听到了门口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接着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房子里太黑,他可能都没注意到我蹲在门口的角落里,直到他踩到了我披在身上的毯子,才蹲下身来,轻轻掀起一角。
我很感谢他没有全部掀开,否则我狼狈的样子将会全部暴露无遗—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和后背,撕扯开的嘴皮和全是血迹的手指,还有我因为闷了太久已经红透了的脸。
何也把手伸了进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摸到了我还在颤抖的肩膀,双手上移,轻柔地覆上了我的耳朵。他的手好凉,凉意顺着我的耳廓下滑到胸腔,我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大概就这样半跪在了我的面前十几分钟,直到外面的雨声小了,也不再打雷了,他轻声问我可以掀开毯子吗。
我沉默了数秒,明明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就在我的面前,但我还是没有什么胆量去看他的眼睛,我怕又被拒绝,我也怕我的越界会让这个最后愿望立刻消逝,我再也见不到阿拉丁神灯。
但我最后还是掀开了毯子,我太想他了,身体比脑子更诚实,冲动比理智更强烈,掀开毯子的那刻除了更新鲜的空气就是何也身上淡淡的烟味,没有什么比这让人更安心的了,我紧闭着眼,直接伸出手去揽过了他的脖子,把我的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上。
就算最后的愿望结束了,我也想再贪恋那么一刻。
我还记得当时他胸口的起伏,以及那跳动的心脏,还有他温暖的体温。我想调动全身的神经去感知这一切,直到把这段记忆刻入我的骨髓,我的血液,我的脑子。
何也没有推开我,他愣了一下,随后伸出手像哄小孩一样去一遍遍抚摸我的后背,我缓缓闭上眼睛,同时因为紧张绷紧了脚背,我怕他的手离开就再也不会放回来。
大概又过了会,他说,朝昭,起来喝点水。随后拉着我的手臂走到了桌边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又转身打开了落地灯。
我看到何也的瞳孔颤抖了一瞬,于是不知所措地把头低了下去,抽走了摆在桌上的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的演技太拙劣了,何也走过来把我的手抓住看了会,又捻起我的下巴看了下我的嘴,然后叹了口微不可闻的气。
我当时觉得他是无奈,无奈我确实是一个无能的人,后来才知道他确实无奈,无奈无法放任我不管。
我抬手拿起了边上的吸管放到杯子里,心情平复了一些后闷头喝着水,我甚至不敢抬头再去看何也,他像个忽明忽灭的火苗似的,我怕我一看他他就要熄灭了。
终于再喝完一整杯水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房间的寂静,抬起了眼睛。
他好像是从家里赶过来的,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休闲服饰,也许没有来得及穿外套或是外套还在车上,头发乱糟糟的,那副平静的表情似乎是有了些裂痕,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我。
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所以我先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我又在越界,对不起我还是抓着你不放。
他突然伸出手揉了一下我的头发,动作很轻,几乎只有一瞬,然后双手撑在桌上靠我更近了一些,嗓音低沉地问道,“是怎么回事?”
我先说了句,“因为打雷。”又觉得听起来好像是故意矫情造作,我知道不继续解释何也可能就要转身离开了,但我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于是又不自觉地开始用牙撕扯我的嘴皮。
何也没有说话,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脸侧,他指尖在脸上的触感好像一种微妙的压力,我立刻停下了咬嘴皮的动作。他点了点头,似乎看出来我还在隐瞒什么,又轻轻扬起下巴示意我继续说。
于是我深吸了口气,亲爱的阿拉丁神灯,走之前再聆听一下我的苦衷。
我把我小时候被在这样的天气绑架的事情完整地说了出来,包括不限于那个闻起来湿得像完全发霉的房间,把我关在里面的那个全是木屑的破旧衣柜,还有那把抵在我脖子上生了锈的刀。
说是完整,其实也只是按照前后顺序说了,我确实不太记得。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没有觉得很不适,因为我好像从未说出口过,生疏得像在叙述一个记不清楚的小说剧情。
我就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何也逐渐皱起的眉头,起伏的胸口,以及那双已经快要燃起火焰的双眼。我无法预测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做什么,心脏像是后知后觉一样开始砰砰直跳,眼睛也眨得飞快。
何也抬起了手,侧面的光照得他手臂上的青筋相当明显,绷紧的肌肉线条,发力控制的骨骼,却在捧上我侧脸的时候克制地仅像羽毛扫过,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撑在我的耳后和脖颈处,拇指则柔和地摩挲着我的眼眶下侧。
我能感觉到我那半边脸的温度正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攀升,整个人像是要融化了一样,脑子彻底不工作了,仅剩下心留下的本能,我歪了歪头,在他干燥温热的掌心蹭了几下。
他对我说,“没事了,我在这。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我如释重负,起身后走向浴室,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何也读懂了我的眼神,坐到了一边的沙发上,说他会在这儿。
于是我又拿音响连了他手机的蓝牙,放起了音乐,给他暂时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
我很快地冲了个澡,裹上浴袍就跑了出来,被水一淋我整个人清醒了很多,我那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我知道他没走,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不想走。
万一他又对我不耐烦,万一他又想走了。
陈朝昭,拿出点男人样子来。我在心底对自己说道,于是站在了何也的面前,俯视着他,他也抬起了头,似乎在等我的反应。
“对不起,今天真的麻烦你了。”我僵硬地说道,“真的很抱歉。”然后我就卡壳了,急得我抓住了还湿露露的头发,又慌忙地挪开了目光。
“你看过医生没有?”何也直接岔开了话题,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示意我坐下。
我站在那抿了抿嘴,最会还是坐了下来,把头向后仰去,有点无奈地说道,“一直在吃药,但是上次药房通知我去拿的时候我忘了,也没想到会打雷。”
“我如果今天没来呢?”何也的语气严肃了些,他侧过脸看我,我立刻回避掉了他的目光。
“不知道啊…”我试图找回点面子,于是故作轻松地说道,“就,待在那里吧。”
“你这种反应很容易触发呼吸碱中毒,严重点的话会癫痫,休克。”他沉重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是有一种奇怪的引力,我把头转了回去,抬眼看着何也一脸严肃又略带焦急的样子,心脏又开始狂跳了起来。
何也的眼睛好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我看着看着整个人就陷了下去,于是我听到我自己问他,“你是在关心我吗?”
何也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一脸“你明知故问”的那种表情,随即又叹了口气,没有回复我的问题。
他没有再强硬地阻挡我前进的方向,反而让出了一些空间,于是我伸手去揉他的眉心,我说:“何也,不要老是皱眉头,本来我就比你年轻了,你再有皱纹就更显老了。”
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扶了一下眼镜,低语道,“确实,你太年轻了。”
他话里有话,我的嘴角瞬间就降了下去,想了想还是有点不太甘心,我又说,“那怎么了,你算年岁,我是小你十岁。可人生有好几十年,中国上下五千年,人类文明两百万年,地球形成都有四十五亿年了,往大了看,我们之间差的不过只是一瞬间。”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我没再回避他的目光,反而绷紧了表情,直直地看向他,我想告诉他我是认真的,我们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有那么大的隔阂。
没有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不在一起的道理。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能感受到那片淡褐色的冰面开始动摇和融化,浅浅变成多情的水,他看起来有些痛苦,有些纠结,有些无能为力的无措。
我用年轻的勇气扳回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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