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逃学都逃了,不如我们去城中找大夫,等到散学再一起回学塾,坐各自的马车回家?”
二皇子李明落望着走出慕学堂的冯映灯、程祁和冯映烛,一本正经地说道。
程祁没答话,还是冯映烛思索着反问:“那我们坐谁的马车去城里呢?总不能坐殿下你的吧。”
皇子车驾自是奢华招摇。
他们既然是逃课,便该瞒着夫子和各家亲长,总不好刚踏入都城就被熟识的人逮到。
众人一时踟蹰。冯映灯不以为意地说道:“坐我的吧,反正我的车驾也没什么人认识,把冯府的挂牌取下就行。再者就算我被抓到,爹娘他们也见怪不怪,毕竟我在他们心目中也没什么好印象。”
冯映灯说完,面上有一瞬的自嘲和落寞。
冯映烛看见了,想为自己的养父养母辩解些什么,也想宽慰冯映灯。但是,转念又觉得,这些话若是说不好,指不定会让冯映灯以为自己是在向她炫耀养父母对自己更亲近。
于是,冯映烛张了张唇,没说话。
二皇子未曾认真揣测过她们的姐妹关系,以及冯映灯内心的芥蒂,遂没注意这些,只笑意盎然地拉着冯映烛,道:“走走走,冯二姑娘,你的马车在哪,快领我们过去。”
冯二姑娘?冯映灯顿了顿,面上几乎本能地露出厌恶和怨恨来。但是,转瞬她看见冯映烛的脸颊负了伤,思虑冯映烛也算帮了自己,便没发作,只默不出声地抬手指向前方。
她的目光顺着冯映烛的脸,看着冯映烛与二皇子一起汲汲地往前走去。再看到冯映烛被迫微微抬起的手臂,以及手臂之下,两只交握的手掌。
李明落要比冯映烛黑些,麦色的手掌宽大,五指骨节分明,捏着冯映烛的纤纤素手,如若保护着的羽翼。
冯映灯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嘴里发出“啧”的一声。心想,这冯映烛果然好本事,看这俩人就算还没有浓情蜜意,也是亲近非常。
冯映灯想与其他人分享这个惊奇的发现。她转眸,言笑晏晏地望向旁边的程祁,张口便道:“你看,看冯映烛与二皇子……”
话音未落,冯映灯定睛瞧见程祁的那张冷脸,顿时噤声、闭嘴、抿唇。冯映灯有些尴尬地摸着下巴,往前走去,不愿再与程祁对视。
随后,她在心里暗骂自己,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程祁多半也喜欢冯映烛,刚才为了冯映烛还打断秦旭的手来着,如今自己偏要提醒他冯映烛与二皇子举止暧昧,实在是不应该。
冯映灯愧疚地转回头来,满面的深思熟虑,走到程祁身边,逼着自己勉强与程祁同行。冯映灯沉吟了半晌,抬起手来,拘谨地拍了拍程祁的胳膊,状若安慰地说道:“你也不要难过,或者气馁,毕竟先来后到,你才是先来的那个。冯映烛或许只是一时被二皇子迷了眼,等以后腻了,还会觉得你才是最好的。”
冯映灯对程祁传递同情的神色。
程祁不能理解地回看她,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冯映灯怎么咋咋呼呼的,一会一个样?先还是明媚若春花一般地扬唇对自己笑,而后又一脸沉痛,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程祁意味不明地注视着她,好半晌,方才犹豫着开口,嗓音微冷,“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思慕冯映烛而不得吧?”
冯映灯愣了愣,下意识地说:“不是吗?”
程祁一脸的不耐烦,微微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只道:“我若是喜欢她,早在你归家之初,就已经迎她过门,更不会明知你常在家中针对她,而置之不理。”
“那你现在还同她亲近非常?”冯映灯表示不能相信。
程祁颇为无可奈何地指了指前方的二皇子李明落,又指了指自己,“我们是表兄弟,又是挚友。他想做的事,我自然要帮他达成。”
“什么意思?”冯映灯没太弄懂。这程祁喜不喜欢冯映烛与二皇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扯到要帮二皇子完成他想做的事?
冯映灯思忖着,脚下的步伐也停顿。
程祁摇头,郑重地说道:“总之,无论是你,还是冯映烛,我都不喜欢。从前,我对冯映烛好,只能是因为我与她有婚约在身。就像今日我帮了你,只是因为你我之间有了新的婚约。”
程祁话罢,顾自朝前走去。
冯映灯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听他说完,而后由疑惑变为抑郁。什么叫无论是冯映烛还是自己,他都不喜欢?他以为他是谁,证明他与冯映烛清白之际,还要拉上自己,衬托他的高洁吗?
冯映灯在后面踢打着空气,怒声道:“程祁,你脑子有病吧?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你,要你告诉我你不喜欢我?还真当自己是香饽饽了……”
冯映灯的嗓音甚至传到了最前方的李明落与冯映烛耳中。李明落颇觉有趣地望着冯映烛,摇了摇头,状若在嗔怪,“你这妹妹啊。”
冯映烛则是忍俊不禁,“我倒觉得她天真淳朴,不拘小节,正好能治一治程祁狂妄自大的臭毛病。”
李明落转念一想,觉得也对。于是,点了点头。
李明落与冯映烛到马车旁等程祁和冯映灯。程祁腿长步阔,远远地将冯映灯甩在身后。冯映灯也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走着,直到那三人干站着许久,方才靠近过去。
“你们上车吧。”冯映灯大方地对他们发出邀约。
随即,李明落第一个爬上马车,而后伸手去扶冯映烛。俩人上车后,就直接进了内里,看都没看还在外面的程祁和冯映灯一眼。
程祁瞥了瞥冯映灯,自己率先跨上马车。然后等冯映灯要上车,程祁虽然还是一脸的冷漠和不耐烦,但依旧伸出手。
冯映灯看着那漂亮秀气的手,思绪徜徉,不知道如果她能牵程祁的手的话,会不会也有冯映烛牵李明落的效果?如果这双手能真的属于自己,好像也不错。
冯映灯好长时间没有动作,程祁正声道:“发什么呆,快上来!”程祁的语气,催促、漠然、没有耐心,立马打破了冯映灯的幻想。
冯映灯觉得自己真是疯癫了,才会奢望程祁能同自己好。
她才不要程祁呢。冯映灯伸手,一把拍开程祁的手,依靠着自己攀上马车。
程祁更是皱着眉看她。
冯映灯直接躲进车厢内,也不管程祁还没进来,对着车夫吩咐:“回都城。”
“对了,今日的事,回去不得禀告家主、主母,还有公子。”
冯映灯再次掀开车帘,隐有威胁地告诉车夫。
程祁恰好要进去。
两张脸近在咫尺,冯映灯一顿,程祁也愣了愣。直到车夫恭顺地说着“好”,冯映灯立马缩回脑袋,坐回马车内里的座位上。
她刚才差一点都要看清程祁脸上的白色绒毛了。
冯映灯觉得心口扑通扑通直跳,有些不安稳。程祁已经走了进来,波澜不惊地在冯映灯对面坐下。
冯映烛和李明落并排坐在上位。冯映灯更靠近李明落,程祁更靠近冯映烛。
李明落的话比较多,摸着身下的坐垫,抬头望上空的穹顶,笑道:“冯二姑娘这马车,好生奢华,绫罗为垫,雕梁为顶。”
冯映灯不以为然,“自是比不得皇子车驾。”
李明落却是摇头,“正因为我是皇子,代表皇家威仪,即使满车铺金镶玉,也不能太过豪奢,叫人看出来。否则上位者铺张,更显得下位者凄凉。”
这样的道理与现实,还是冯映灯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冯映灯听着,越发觉得极有道理,但又极残忍。她跳动的内心,忽而又沉沉地坠落下去。
冯映灯意味深长地喃喃:“只是我家中人总觉得愧疚于我,纵容我骄奢任性罢了。冯府的马车,想来二皇子也见过冯映烛的,当是与我的不同。我过惯了贫苦的日子,荣华之后,也只能用这些金银玉石来填补自己空落落的心。”
有钱,却觉得无人亲近、众叛亲离;没钱,广交天下、高朋满座。
冯映灯突然也说不出这二者到底谁更好些。
她提起贫苦的日子,二皇子更来了兴致,急切地问着:“早听闻冯御史大夫的二女,曾在民间流落了十三年。不知这十三年,冯二姑娘是怎么过来的?”
皇子之身自然不能理解乞丐。
冯映灯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询问,自己从前做乞丐的十三年是如何度过的。
冯映灯想了想,也没隐瞒,坦白地说:
“太小的时候,不记得了。只知道我是城隍庙的乞丐屉老捡回去的。屉老每日省下一口馊掉的馒头,就是为了化成粉水,喂给我与包子。”
“后来,我和包子长大了,就也去沿街乞讨。偶尔一整日没有收获,太饿了,便去偷别人的包子。运气好,还能吃上肉包子。运气不好,包子没吃着,还要被打个半死。”
“就这样浑浑噩噩,饱一顿、饿一顿地过到了十三岁,冯御史与夫人突然找到我,说我是他们的孩子。我还以为他们要把我骗走,分了我的身子、内脏,拿我当猪肉卖钱。”
冯映灯说着说着笑起来,那笑容里有比痛哭还要哀伤的情绪。
“然后我就有了新的名字,冯映灯,以及变成了现在的我,御史大夫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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