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河滔滔

漫天遍野的雪,年轻的司昼顶着风,一步一步地艰难行走。雪山在身后如庞然巨物。

她偏要走出这引雪山。

当引雪山的帝舜之女,她厌恶得很。等她走出这大雪山,她要给自己改个名字,没有人可以再叫她“宵明”。在“烛光”死去的那天,引雪山也失去“宵明”了。

裂石的声音响起,暴风雪带来了雪崩。

她回头望去,心中有一丝恐惧,却被她努力压了下来。抖抖广袖上的积雪,她反身朝着那滚动着的巨大雪体走去。

雪色障目,扼住了她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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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忽而,她沉入了海底。

昆仑照躺在不远的前方,灼灼光亮如同烈火烹油,将水下照得如同白昼。

“烈火焚烧,汪洋涌出”的景象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她忽然想起赤水,于是顾不得去查看昆仑照,挥动手臂凫水。

臂膀处却传来剧痛。这种痛觉似乎不在肌肤之中,而是从她心里传来。

司昼摸索自己的上臂。玉石质地,一段牢不可破的臂钏缠绕着她。她登时想起了戴上它的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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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仑丘成为一片汪洋之前,她站在群玉山山腰,面前是被她的玉索缚住双手的赤水。

赤水的眼尾映着满山的玄天烈火。火势燎原,烧在他的双目里,让她不敢直视。

她说道:“你犯了错,就要自己担。”

眼前的人并不认错,笑道:“我错了吗?”

她冷冷地甩下一句:“顽劣成性,不知悔改,其错之尤。”

赤水试图挣开腕上的玉索,未果,笑道:“看来你今天是不会放过我了。”

她要如何放过?

漫山遍野的烈火让群玉山沦为一片焦土。远山以身化阵,搭上怀渊,才有今日之计。昆仑丘的安危都系于今日一局。长空诸神,冀州万民,都不能失去昆仑。她还能如何做?

她只是后悔,为什么忘记看好赤水。谁能想到他安静了许久,竟然是在谋划这样大的一件错事。

自她在太阳神车上感到不安的那一刻起,她就下了车。没有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她有些恼怒,但一时竟然分不清是情势过于危急,还是他惹出的祸事太大,她没办法为他收场。

她越过赤水的肩头,望了一眼黯淡的昆仑照,心中沉沉,不知远山那里成霜在如何补救。

“这一场,你自己收吧。”她撂下一句最后的宣判。

赤水似乎早就料到她的态度,讥讽地扬了扬唇角:“不劳你操心。”

她收了玉索。赤水自己朝着烈火起势之处走去。走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问道:“你这样看着我,是怕我跑吗?”

迷茫的神色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她竟然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

眼下他这样问,她只能点头道:“是。”

赤水沉默了一瞬,望着她的神情晦暗莫测,而后破开阴霾,笑了:“不愧是你,司昼。”

他回撤数步,离她近了些,神秘地说了一句:“你一定会想我的,信不信?”

火星点燃了赤水的衣袍,他见她怔然,不由神色愉快,不再拖延,径直伸出手去。

水色从掌心中洇开。

随着水汽的飞速流淌,赤水的身形愈发透明。

滔天的巨浪沧海之岸涌入群山,与玄天烈火相逢,而后化为一片空然。

他要消失了。

司昼心中一窒,竟然下意识伸出手去抓他的魂魄。

她穿过苍茫雾气,握住那只已经接近无形的手,赤水的手反握住她。只一瞬,她的臂上骤紧,箍上了碧色玉钏,剧痛传来。

在最后一刻,他将汹涌的海水攥成了臂钏,困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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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千年,她翻阅了昆仑丘上的有关西海族的所有记录,才揣摩出这臂钏的作用。

沧海的气息会让她臂上刺痛。赤水以这种方式让她记住他。

她开始反向利用臂钏,找寻西海族的踪迹。

在送司星前往云州驻任之时,她终于查获了西海族的避居之地。

但她涉遍长川,都没有能找到赤水。

直到臂钏总是无端疼痛,她才后知后觉地体悟到他的复生。

城南别墅区,她第一次见到复活的他。

心性飞扬的少年,只剩一泊浅湖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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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消散,南风入境,司昼自迷蒙的梦中皱眉。

数日前,赤水封禁了臂钏,让她不能凭借臂钏感应他的踪迹。但他低估了臂钏的效用。百倍的痛觉冲破了这种封禁。

想来只有一个解释,这云池深处,不仅有西海族,还有赤水。

“水归水位,临之,其痛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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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池西北方,雾气褪去,结界打开了一道缝隙,一片内海赫然显现。

列船千艘,渔网破破烂烂贴在船身。路灯以蚌壳做头,珠光微弱,无不提示着海域之内最珍贵的明珠已被人“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滔滔的风浪夹杂着窃窃私语,或愤然或悲悯,或冷酷或茫然,化作一重低吟。

罪在千秋的少年领主跪在岸边,接受一场迟来的族群审判。经年以往,他也学会屈膝低首,说出一句:“我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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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涤荡,司昼猛然睁开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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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域”等来的是一阵飓风。成霜扶着船沿,运着云丝,拼命将船绑在水面上。风势越来越大,狭小的船只在水面上飘摇。

随着浪花的翻涌,一阵异响也从船下传来。

远山伏身望去,但除了倒影,什么都看不清。他看了一眼赵长生,赵长生会意,也朝船底探视。

昆仑照的目光似有实质,她低头之时,响动消失了。

小船陷入一阵可疑的寂静中。

倏忽,远山朝着一侧将船身一压,倾身贴向水面。另一侧的成霜、司月一时不防,摔向船心。

水下猛然伸出一只触手。因远山翘起了船身,触手拍击之处只有潮湿的木质,而不是谁的脖子。

远山一把拽住了触手。

“哗啦”一声水响。一只比船身还要巨大的油绿色软体章鱼浮出水面。它的一部分触手还在扒着船底。远山拽起它,船身也剧烈摇晃着。

饶是司月护着,些许水星还是溅在了司昼脸上。如火炭燎飞,司昼像被烫到一样,快速起身。

远山一边与那水怪纠缠,一边扬声朝司昼说道:“醒了就起来做点建设性工作。”

水怪触手多的很,一条条攀在远山的臂膀上。所及之处,留下绿色苔痕,令人作呕。

奔腾而来的风吹散了司昼心中积郁的迷离。风温而热,却将她的灵台涤荡得再清明不过。她起身说道:“早就醒了。你先撑着,我来行船。”

成霜朝着甲板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云丝固定船身,但依旧颠簸不已。司昼面南背北,并没有用多少力就稳住了身形,任船身摇摆,身姿如竹。昔日踏海而行,遥立澜波之上的神女复现于“等风域”之上。

梦中滚滚而来的雪崩化作长风。

汹涌而来的南风觉察到了司昼顶着风行船的意图,更加猛烈地掀起大浪,扬起数十米之高,想向船身拍来。

司昼袖中玉索陡出,像驯马一样落下烈烈一鞭,将浪花压回。

溅起的水花落入绡衣后消失无痕。司昼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露出额角一处泛着白光的细痕。以前藏在碎发里,瞧不见。现在漏了出来,却没有人分心注意。那是万神劫之日,司昼自昆仑丘跌入汪洋,额角磕到岩石上,留下的一处旧伤。

司昼没有给南风第二次机会,顺势将手中玉索抛出。

长索一跃千里,勾住了远处山岩。

她掌心发力,碧绳顿时一震,长风陡然分裂,开出一道缝隙容纳船身。

船身两侧浪花迭起。司昼向后同远山说道:“无需纠缠,可以走了。”

远山已经将怪物的触手彼此打了结,系了死扣。它胡乱地扭动身体,只余几条触手扒着船身,大张吞噬之口。

远山得了话,望向司昼钩岩持索的坚毅身姿。

远古之时,他就听说大雪山神女宵明,有“劈风雪而行”之能,孤身逃出大雪山。当时他还感叹无缘见证这种大场面,如今也算管窥一景。

他笑道:“好,我们走。”

远山抽出昆仑木,化作匕首,锐芒一闪,将余下几只烦人的触手砍伤。

绿色的血液一股股涌出。趁这怪物受伤回缩之际,司昼挽着玉索,将船迅速拽离了。

成霜也收回云丝,问远山:“有这本事怎么早不砍,这不比你结死扣快?”

远山说成霜的知识库已经过于陈旧,《山海异闻录》都已经修订再版了,她还停留在洪荒时代。

“这是氾鱼,曾经生长于南境琼台的氾林之中,单名‘氾’,‘十足,陆生陆行,其血沾之不去,可借其寻人。’”远山说。

最后一刻才砍伤触手,是为了不让它的血粘到大家身上,不然岂不是平白给自己粘一个定位仪。

成霜难得顺从地“哦”了一声。知识性的问题她从不顶嘴,这是一个半吊子学人仅剩的职业素养。

“‘氾’入水则为氾鱼,十足变为百足,善拖人溺亡。此前关静就是遭了它的殃。”司昼说道:“不过,它极依恋家园,从不轻易离开氾林。难道是氾林出了什么事?”

“这是南境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多思无益。”远山说。

如今局面敏感,他境内务能不碰就不碰。昆仑丘自己都有数不过来的秘辛,巴不得其他神境像他们一样,别多管闲事。

被劈开的长风在小船通过后迅速闭合,尚在水面拆解死结的氾鱼躲避不及,被吹了个七荤八素。

-

司昼行船,迅速驶出要么静如死水、要么长风猛灌的“等风域”,来到宽阔的河道。

大河咆哮,暗礁密布。小船不断地撞上礁石,远山担忧地查看船身的牢固程度。他让司昼慢些行船,减损冲击力度。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便发现,司月不见了。

成霜说道:“她晕船,去吐了。”

远山绕去船舱后查看,根本没有司月的身影。

成霜摇晃着正如老僧入定般闭目打坐的赵长生:“用你的X 射线探一下,司月呢?”

赵长生被摇晃地也要吐了,收回神游的思绪:“这就查,别摇我。”

如同一个三百六十度摄像头一样,赵长生围绕着船身前后左右探望,又朝着远处巡视了一圈。未果,她又掏出一摞镜片,捋牌一样翻着看监控。

看着看着,她喊道:“快捞,人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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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前,司月正趴在船沿上作呕,恰好船身撞上了一块礁石,船尾一低,司月竟然整个人栽进了水里。

伴随着那一声触礁之响,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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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生翻出追踪司月的定位镜,看到了司月大头朝下落水的场景。

看天色,司月落水已经有一会儿了,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漂到哪了。船朝着下游加速驶去,众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捞人。

司昼赶紧把玉索从山岩间收回来,伸缩成一杆晾衣杆,沿河打捞。远山将昆仑木化作一条长枝,也朝着水里探。成霜比较高端,用云丝结了密密匝匝一张网,铺了下去。不知道的,以为这群人在打渔。

片刻过去,人还没有捞到。急躁之下,几位手眼通天的人物开始相互推锅。

远山指责成霜不知道看好司月,“平时上厕所都要一起去,这次怎么不一起手拉手去吐?”“司月要是淹死了,西王母怕是要吃人,你还回什么神,回大厦上班吧。”

成霜气道:“你不是也没有发现吗,有脸说我?”

一心二用的赵长生,手上虽忙,闲着的嘴却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不是我拉偏架,远山,算起来你是司月的爹,责任还是在你。”

当事人落了水,这船上都知道司月的隐秘身份,嘴上也毫不避讳。

远山牙根发紧,在水中探寻的树枝要不是昆仑木材质,好歹得断个八节。“说了多少次,我不是!”

成霜追击:“你是她领导,哎呀爹系社会,一样的。”

“吵吵吵,吵什么吵,赶紧捞人。”司昼怒气冲冲地喊道:“一群废物,大活人也能弄丢,再吵都给你们踹下河。”

成霜眼见着司昼的晾衣杆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兴奋地喊道:“捞到了!”

司昼抬杆一看,一顶女式假发。

“……”沉默x 5

远山凭借着他对于司月“头发少还爱掉”这件事的浅薄认知,沉吟着问出一句:“司月,谢顶了?”

成霜反应过来:“谢你个大头鬼,司月知道非得气死,这不是她的,她秃也没有秃到戴一顶假发,顶多带个发片,再捞再捞!”

河里怎么会有女士假发?远山讪讪地继续拿昆仑木枝条在水里探。

赵长生终于翻到了有用的一张镜片,记录了司月一闪而过的一双求救的手。

……这河里总不会有一些假肢吧。

看周围场景,是在下游。

水流太急,司月又轻如鸿毛,一时之间到了下游,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妨,只要他们能尽快赶到下游,就算是人半死不活了,司昼在,也能拉回一条命。但问题是,从前方路段来看,中游到下游,要过险滩,跃悬崖。

大河滔滔,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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