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耿少英满怀忐忑，站在门边迎人。

这么多年，曹毅没变，耿少英也没变，两人都一眼认出了对方。曹毅踱进屋来，在低头的耿少英面前一声轻笑，一开口却没有任何笑意：“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兄。”

耿少英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十九岁。那时候曹毅已经博士毕业，在学校里当讲师，也指导过几次耿少英的论文，耿少英每回都少不了挨打挨骂的，幸而第二年曹毅就被调去了R大，否则耿少英当年估计崩溃得更快。硕士毕业后，耿少英为了彻底离开这个圈子，这么多年除了程映泽，没跟任何师门内的人联系过，现在听曹毅如此说，立即羞愧地低下了头。

“曹老师您来啦！”护工扶着易老师半步半步地从阳台上走进来，笑着打招呼。

曹毅冲护工点头致意，忙上前扶过易老师，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则站在身侧，深深弯腰：“老师，学生来看看您，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易老师认不得这是谁，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抖个不停：“你是……”

“学生是曹毅。”

“曹、曹毅。”易老师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了，茫然地摇摇头。

曹毅不以为意，看到护工端了水来，伸手接过，又双手递给老师：“老师，您喝水。”

在书房写作业的耿尧安听到声音，探了个小脑袋出来：“谁来了呀？”

耿少英忙招手让小孩出来，带着小孩到曹毅跟前：“师兄，这是我儿子，叫耿尧安，小名叫阿葵。阿葵，你跪下，见过大师伯。”

耿尧安立刻皱起了眉头，嘟囔道：“怎么又要跪呀？”

“阿葵！”耿少英喝了一声，立刻瞟了一眼曹毅，生怕曹毅突然发作，“师兄，抱歉，阿葵没见过您。”

曹毅轻哼一声：“耿少英，你自己不曾跪，又何必迫孩子跪？”

耿少英心头一跳，想也不想就跪下了。

“爸爸！”耿尧安十分惊讶，撅着嘴愤愤瞪了曹毅一眼，不情不愿地跟着跪下了。

耿少英低着头，喝道：“还不见过大师伯！”

耿尧安委屈坏了，细声道：“阿葵见过大师伯。”

这时候，易老师颤颤巍巍地把水杯放下，指着地上的两人，问：“怎么都跪下了？”

曹毅却不叫起，只是弯腰冲老师道：“老师，他们认错呢！”

此时当然并不是认错，只是给耿少英提个醒——他这些年的错怕是认不完了。

“师兄，”耿少英跪得端正，“劳师兄责罚。”

又是一声轻哼。“你连错还没认，就想让我罚你？看来二十余年，让你把规矩都丢到狗肚子里了！”

耿少英一抖，差点就要伏倒，却又听他道：“起来！晚些师叔和罗老师要上来吃饭，别丢人现眼！”

耿少英想，如果老师还清醒着，大概也是这样对他的吧？可是，知道老师对他的心意以后，再被这样冷漠刻板对待，多少让耿少英心中生出些许不平。他咬咬下唇，站了起来。

耿尧安也跟着起身了，看了眼曹毅，只觉浑身不自在，小声跟爸爸说：“我要去找程松直。”

耿少英点点头：“去吧。”

看着小孩跑出门，曹毅淡淡道：“在教孩子这件事上，你比程映泽差远了。”

“抱歉，师兄，阿葵被我们宠坏了。”

曹毅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好不喜欢那个大师伯，他好凶！我爸爸还让我跪下！气死我了！”耿尧安一到楼下就气哭了，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程映泽给小孩开了瓶饮料：“那个师门真的有毒！”

“映泽。”刘巍思出声提醒，让他不要多嘴。

“不是我说的哦，阿葵都这样说嘛！第一次见，吓唬小孩子干什么？隔了这么多年，再见面就是下马威，真了不起！”

“唉，”罗毓叹气，“这有什么办法呀！他们一向自认严先生传人，恨不得有几千条规矩，你以为谁都像你老师啊？”

“我师爷看到他们这样，都要被气活了！”程映泽气得直翻白眼。

耿尧安呜呜地哭，哭了一会就往程松直身上爬，把哥哥抱得紧紧的：“我好害怕，他是不是要打我爸爸？”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都怔了。那是人家师门的规矩和事情，他们实在插不上手，可小孩都吓哭了，他们也不能无动于衷。

程松直调整一下姿势，把小孩抱在自己怀里，拍着他的背哄：“没事的，曹老师和你爸爸是师兄弟，打几下而已，就像我打你那样，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他看起来比你可怕多了。”

程松直笑笑：“他们是大人嘛，很会装的，我以后到那个年纪，比他还可怕呢！”

“他还让我跪下。”

“那你去见严先生的时候也跪了，你师爷要不是糊涂了，也得叫你跪呢，师门规矩而已，见了长辈都要做做样子的。”

耿尧安被他几句话安抚住了，抽抽嗒嗒问：“真的吗？”

“真的，阿葵不怕。”

耿尧安暂时平静了一些，至少晚上吃饭的时候没有在餐桌上哭哭啼啼的。晚间，楼上楼下一大桌子人把易老师家的餐桌围得满满当当，很是热闹，只是还顾忌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两个小孩就只能坐最后，夹菜都不方便。

易老师伸着脖子看程松直，眼神中透着焦急：“少英……”

曹毅颇为震惊，才要开口纠正，就被刘巍思扯了扯。

“师叔。”

“你老师会把松儿认成少英，你顺着他就好了。”才听刘巍思低声解释完，曹毅就看到那个文质彬彬的孩子站起来，笑道：“老师，我坐过去不合规矩，我就坐这儿，您有事就叫我。”

易老师看着他，呆呆地点点头：“你要多吃一点，太瘦了。”

“好，老师，我知道了。”

餐桌上众人习以为常的样子，只有程映泽嫌弃地撇撇嘴。曹毅的目光扫视一圈以后定在了耿少英身上，似乎在说，老师这么惦记你，你对得起老师？

耿少英抓紧了筷子，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易老师看向右边的罗毓，问：“你是……”

罗毓笑了，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炖得烂烂的肉：“师兄，我是罗毓，是你们巍思的爱人。”

“我们巍思？”易老师缓缓转头向左，拍拍刘巍思的手，“你什么时候结婚了？老师见过没有？老师最疼你了。”

刘巍思哭笑不得：“老师见过了，老师还是媒人呢！”

这一圈人里头，最大的老古板已经糊涂了，只剩一个沉默寡言的曹毅。除了耿少英以外，别人也不大在意他，很快就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像普通人家的三世同堂。

正在众人聊得兴起时，曹毅冷不防来了句：“少英既然回来了，不如申请个博士吧。”

一桌人顿时齐齐石化。

别人可以不应曹毅，耿少英却不行。他为难地抬起头，道：“那、那老师也不能带学生了呀！”

“老师不能带了，还有师叔呀！”

“别，”刘巍思率先反驳，“我要退休了，不带学生了，我等这一天可是等很久了。”

“那不如……”曹毅直直地看着耿少英，确认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可没想到，耿少英从震惊转为恐惧，脱口而出一句：“我不要！”

感觉到餐桌的气氛渐渐冷了下来，罗毓道：“也不是一定要读博嘛，读了又怎么样，曹毅你自己在高校，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吗？我们这毕业出去的博士生都不一定能找到一本高校的教职，压力又大，少英现在的工作好好的，何必动来动去？又不是非得读个博才能证明他是你们师门的人。”

“就是！”程映泽立刻帮腔，“我师母说得对！”

曹毅不能对罗老师发作，便将警告的目光转向了程映泽。程映泽才不怕他，摇头晃脑的，差点就伸出舌头“略略略”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