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是全天候式的驿站。
到时辰就换岗轮休。
鞠其奇亥时换岗。
亥时过后。主堂内若无急单,或急事,一般不会重召过去。
临近子时,鞠其奇才从厢房内退出。
提着橘黄色的小灯,回自己的小厮院内。
兹拉——轻手轻脚的开门声
这个小厮房,是小厮院里最小的房间。
所有小厮都住通铺,大房间,一屋一起住七个人。
本来这个小间,不用来住人的。
它堪堪比恭房大,那么几厘。
前几年,驿站扩招人手。
备的小厮住所,却没扩建。
管家让众人挤挤——原先几个住六人的通铺房间,都挤成了住七人。
但还是,余了两个人,没地挤。
管家没辙,只好请来驿站东家。
驿站东家,掐捏着胡子问:“谁住啊?就那小房间,两人。”
众人暂无声。
大通铺常有人住,不用打扫。
可以拿上包裹,直接住进去、直接躺。
而那角落里的小间,常年不用来住人。一直放着拖把、扫帚、桶之类的工具。
要住的话,还得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一遍。
自然是更麻烦的。
“我…我,掌柜的。”一站在人群边角的小生,憨憨举起手。
而站人群前面,离东家比较近的,鞠其奇,就是这时,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憨憨小生的。
他转过头去,快速扫了他一眼——看起来是个话少、憨厚不爱惹事的人。
当下判断,也举起手,“东家,我也去那睡。”
没想到这么好解决。
那刚才驿站管家,还紧张兮兮,怕调节不好人际关系,不知道怎么安排出两个人来。
真是,还特意请他来,对众人问。
见事情轻松解决,没有人际争议,驿站东家,胡子下的嘴角,美美上扬。
“那没事了。散了!”驿站东家离开了小厮院。
众人各忙各的。
鞠其奇和那憨憨小生,也就一齐入住了这小间。
一住,两年了。
“你回来了?”
郑复东听到开门声,迷迷蒙蒙地微抬起身,哑哑声音问了句。
“恩。”
虽然刻意放轻手脚,但郑复东竟然还被惊醒。
鞠其奇手上阖门的动作,更放轻了一番。
郑复东裹了裹身上的被衾,调了个方向。
声音依旧朦胧,“没事儿,兄弟,我本来就没怎么睡熟。”
鞠其奇挂起外衫,坐上床沿,“睡吧,明儿再跟你说。”
郑复东蹭蹭脸旁的枕头,“恩,睡了。”
不多会儿,微微轻轻的鼾笛声,便从郑复东的鼻腔里,断续传出。
而床边人,抿着唇,低头发呆了好久。才有了上床进被窝的动作。
第二日清早,众人堂厅忙活。
郑复东右肩挂着条糙巾。
木盆借着左腰侧的力,抱着。
右手则“啪唧啪唧”地,撩出盆里的清水,打在地面上。
鞠其奇在他身后。
竹扫帚呲呲划过地面。
打过水的地面,好扫的多。没有尘扬起,全都被扫成半干不湿的絮泥团团。
“欸,昨晚咋送餐那么晚才回来?”
鞠其奇微微直起身,这片的角落扫的差不多了。
左手臂搂着大竹扫帚的杆儿,右手叉腰。
虽说是春天,早上干活一会儿,身上也微微渗了点薄汗。
“客人留我多聊了会儿天。”鞠其奇回完,看了会儿郑复东。
郑复东老实人一个,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他也不刨根问底别人私下聊的话。
果然,郑复东没深问。
鞠其奇倒是想告知:“我…”。
一时想起,现正是干活时间。
左右看看——周围都是小厮,东家和驿站管家就在柜台那边。
不方便现在说。
“晚点跟你说。”
“啊?啥?”郑复东肩膀耸高,脖颈一歪,试图蹭身上挂的糙巾。
他身体易热、汗早就起来了。
这片地扫完了。
鞠其奇左手搂着扫帚,右手顺带接过郑复东手里的空盆。
小声道:“我说,晚上请你吃,卤大肠还有卤牛肉片!”
郑复东有空手去拿身上挂的糙巾了,兴致勃勃,“真的?!好嘞,好哥哥你再添点水米酒。”
一点不带客气。
用糙巾,把整个头脸、还有脖后颈的细汗,都擦干后,舒爽了许多。
大男人整这么肉麻。
鞠其奇飘给郑复东一白眼。
就提着扫帚和盆,往放置打扫用品的角落走。
晚上,在鞠其奇提着食盒和小灯回来前,郑复东已经将他们房里的,小几和矮凳,擦得干净。
小几贴着墙,墙上悬着半拉窗。
亥时刚过。
鞠其奇回来了。
小橘灯从竹灯柄上取下来。
灯壳上有个小铁环,挂在窗户钩上——小几和几上的饭菜有了光。
这个小破房,在小厮院里的东北角落。
不和其他人住的通铺宿房挨在一起。
哥俩这两年,不少夜话,都是在这小破屋里聊的。
不怕别人听了去,也不怕吵着旁人休息。
房小,窗更小,就半拉。
小几矮矮的,贴着这带半拉窗的墙。
不难看出,这小几也是半拉。
上面有深深浅浅的划痕,木质面上,微微发着包浆的滑亮。温润的滑亮,包裹着那些长长短短的划痕。
时间的摩挲,让它们柔和许多,不再那么狰狞。
鞠其奇和郑复东,拉开地上的矮榻凳。
各自坐小几的一边。
小几太矮了。他们只能,半坐半盘膝。
本来小破屋啥也没有。
窗也没有。
搬进来那天,开的窗。
没敢开太大。
一是,怕小破屋承受不住。
再是,小屋配大窗,破坏了美感。
墙还多钉了,横七竖八好几根条子——来支撑这个墙面的半拉窗。
小几也没有。
从驿站的旧物堆里,翻翻找找。
原来这个,是个食厅里的桌面。
用的时间太久,桌腿都磨损的长短不一,晃晃悠悠。
这个桌面,被他们从旧物堆里,翻出来时,好大一块被虫蚁,蛀得糜糜碎碎。
两人把它搬回去,大致比和小破屋的剩余狭小空间。
拿锯子,把蛀碎了的那一半,锯了。
拆了旧桌腿。重新找了根木杵子,锯成三段,再装钉上去。
刷了层油。
三腿小几,矮是矮了点——平时放置个东西,倒也是够用了。
矮榻凳也没有。
也是从旧物堆里翻的。
原来是和客房的床,配在一起的脚榻。
一条脚榻,被去头去尾,再中间一锯,就变成了两张,刚好和三腿小几作配的矮榻凳。
平时不用的时候,把这两张凳,往床铺下面一缩——小破屋,就有了人站立和走路的空间。
屋子不大,东西简单。
却也这么珍惜地用了两年。
鞠其奇边倒水米酒在两个杯子里。
水米酒香甜,醺醺的米香扑鼻,让他有些恍惚。
没兜圈子,迟说早说都得说。
“我后日要走了。”鞠其奇抬眼看过郑复东。
郑复东夹着蒜香大肠的筷子,顿了一下,“我知道。”
这小子怎么口气,比往常还爽朗?这呆子这么希望他快点走?
鞠其奇疑惑:“你知道?”
“恩,我知道。”肥肠头有嚼劲的很。
郑复东好似早有心理准备,“这小地方留不住你。”
鞠其奇没应声。
默了一会儿。
也拿起筷子,夹下酒菜。
酒过三巡。
窗开着。云顺着风飘向别处,月亮重现天边,就那么洒进来。
“其奇,我不像你那么大本事,年纪轻轻就走过南闯过北。”郑复东突然感慨。
眯着醉眼,回忆,“刚认识时,你才二十岁!你同我说过——十六岁,你从家里跑出来后,去过虐东淘珠子,下过锦辽当水手,挑过担子卖过街锣鼓馄饨,庙会里捏过糖人儿,倒卖过西番来的瓜果…”
伸出两手指,“我堪堪比你大两岁。现下二十又四,却也从小到大,只在这祁彦城郊附近徘徊过。”
“说句不怕你笑话的——祁彦城城内,我都还没进去呢!说土包子,哼,恐怕说的就是我这种吧。”
郑复东嘲弄了自己几句。
鞠其奇举了个杯。
郑复东和他清脆碰了下。
两人喝酒,继续添。
郑复东很好奇,“其奇,你不怕吗?对未知路的惧怕和不安,你当真,半分都没有吗?”
鞠其奇酒不上脸,酒性和酒量都不错,几杯下肚,仍然头脑清明。
“这有何惧?”
望着窗外悬月,坦白,“我曾有无数瑰丽的梦境在午夜间!”
“挂有双重太阳的淡紫穹空,黄灰落成的断截山道,汽涌波横的琉珠海域,永不落日、又永是黄昏的城…”
鞠其奇对他说,“兄弟,你知道吗?我甚至梦到过,我是一只白肚皮的胖鸟,有着鹅一样的掌蹼!”
“我趴下,用圆胖胖的肚皮,贴着尽是冰雪的地面,作力一冲——我就滑起来了!”
说着还张开双臂,示意左右滑动。
“我身子向左扭扭,就左转;向右扭扭,就右弯。”
“躲避着冰雪地面上,突起的石头和冰棱。”
神情徜徉,“风在耳边呼啸,告诉我,我好自由啊——”
“然后地面地势微翘,我被抛到了空中!弧线过后,一头扎进了海水之中,沉沉浮浮,周围全是细细沫沫的冰泡泡…”
“几个沉浮下来,我的头探出水面,双翅划着划着,周围透明晶莹的大冰块与我作伴。”
“兄弟,你知道吗?有意思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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