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那日从广场回去后,接连三天,京城时不时就来一场秋雨,停一段,又来一场。
一场接一场。
空气寒了又寒。
京城的树叶也陡然上色。
宋关关头次到京城来,还在感叹京城花样多。拉着鞠其奇携伞出门处处逛。
主要是三日里大部分时间,李蛮歌遣去他两人,独留于房中。
这些日未做旁事,无非吃素餐,焚淡香,沐药浴。
显少同他们话事,也显少打开窗,远眺繁华热闹的街景。
雨下了三日。
第四日,放晴。
气温又回上去了半点。
但到底能清楚感受到些许秋意。
这天清晨,宋关关取回送到旅舍一楼熨烫好的衣服回房。
三人换上花委平赠予布料制成的正服。
乘轿辇,往秋蝉观的山脚去。
还未到山脚,路人就已越来越密。
眷侣相携的,妇孺同牵的,都往那山方向。
书册有载——
京城秋蝉观,坐秋蝉山上下。
每逢中秋,灵虫复苏,破土新生,待八月既望夜,其声势最为浩荡,银泉涓涌,全山回响。
寄柳贞,隐榆松,声声纳耳。
虔诚行愿,保寓人安平。
下了轿辇。
只有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几字能形容情景。
宋关关将小姐的手紧紧牵着,鞠其奇也寸步不离地守于她们身后。
秋蝉观,因许愿求平安,在世人口传灵验——年年中秋前一旬里,最是香火繁盛。
他与大部分道观不同在于,整山上下,都是观。
秋蝉山早年是私人设观,只建于半山腰。
后由于前来奉香者众。
一为避免拥挤踩踏,二为满足错峰奉香,三为充分发挥京城境内最高山的游行观赏价值。
公家协商私人观家,重修秋蝉观——从山脚一直到山顶,建环山螺旋步道。每到一定合适位置建一广场,观景台,观房。层层观房于秋蝉山各个方向错开。
香火收益,原有私人观家及传承人,按照比例抽取。
肩负道观日常运营、维护的责任。
比例外的收益,归受公家。
一部分补存给工造坊,用作广场,观景台,步道建设及设施补修。
另一部分拨划解困办,用于公益利民。
步道与观景台乃公共性质,任何人不管参拜与否,皆能上山游玩。
只有参拜奉香,才需投递香火钱。
山脚观为第一层。
香钱为一贯钱以下的,都可入此露天场参拜,入场前往箱中投递香钱。
无论是一贯铜钱也好,一片铜钱也罢,甚至无钱可投,都能排队入摆满密集蒲垫的广场。
按规矩一人一蒲垫。
待整个广场所有蒲垫跪满,道士统一指挥流程,只听一阵嘈嘈人声——是众人将平安愿说出口。
人数庞大,同时声响,如远方传来闷闷的编钟之音。
一次规定顶多许三愿。
声音渐停。
道士代表这波参拜者,向鼎中插入一大把燃红的线香。引导参拜者按顺序离开,又紧接着迎下一波参拜者。
山肚北观为第二层,一贯钱以上,半锭银以下可参。
山肚西北观,一锭银以下。
山腰西观,三锭银以下。
山肩西南观,十锭银以下。
山肩南观,二十锭银以下。
山顶东观,二十锭银以上,无封顶限。
愈往上建,广场愈小,蒲垫放置的数量也更少。
而位置,也渐由露天移向观房室内。
七层道观,皆属秋蝉观。
只要心诚,既望夜,定有一蝉,为其愿,高鸣。
李蛮歌从山脚顺着环山步道上行。
路上的人逐渐稀疏。
离天空越近,离人声越远。
鸟鸣啾啾空灵清晰更甚。
偶尔能见树间,挂着毛绒尾巴的松鼠蹿爬。路上也有行人从怀中,掏出一把花生红枣,抛在林间地面上。
别说,这秋蝉山本就不矮,虽与其他州的峻岳阔嶂相比,区区不成意思。
但在京城境内也算第一高。
加之层层环建——将去峰顶的路程,拉长许多。
好在三天前下了不少雨。
昨夜半雨止。石板步道干净无泥。
李三人早早从旅舍来这,登上峰顶时,已将近中午。
出步道,走上观景台——才发现山顶视野,确实开阔。
仅是京城的前半秋。
树叶还未到簌簌落下的时节,全部安分地呆在枝条上。
砰然的满溢感,与春日盎然档的繁花拥簇,不分上下。
这山上多有黄栌,枫槭。
梢顶率先迎合太阳转为亮丽嫣红,向下晕染,橘黄,浅黄,仍抓着夏季尾巴不肯放却俏皮俊秀的绿。
晴空,天蓝。
阳光于顶,漫漫洒下,给暗色炉鼎镀上金布衫。
山顶东观面向天东。
居高望下——在李蛮歌眼中,最引注意的——被环于中间的宫城。
干净不着一染的蓝天布上,窜出一只普普通通的麻雀,姿态欲似雄鹰一般,尽情地盘旋两圈,才肯回到林中去!
明明未到深秋时刻,光景也如此有生命力——李蛮歌心头,却怆出一股悲秋寂寥之情。
眼中蓄含薄薄一层泪水,她缓身转过头。
看看那等待进入的观房。
又缓身转回来。
看看远处渺渺的宫城。
不由得,双手相叠,引天,郑重俯腰一拜!
抑不住的泪,悬盈在眼睫,汩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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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上均与一众宫人,下竹簧岵层层台阶。
竹上均与顾月裴,躬身进入同一辆皇室马车。
马车及前后仪仗队,另加尾部宫人,往皇宫返程。
两人虽熟,各占车内一角,背过身去,于车内褪下繁厚的礼制外衣,随即换上备好的轻盈便服。
刚要掀开车帘。
顾月裴提醒,“主子。”
竹上均不知所以,回首。
顾月裴继续,“前些时日连绵有雨,山林水汽泥土是否黏重还未可知,多备一套鞋服能否?”
竹上均觉得有理。
还未多发言,行动周全的顾月裴便把备好的两包袱拿出。
竹上均掀开车帘,欲出身。
车外并步行走的小黄门总管贴身过来,随时等待吩咐。
竹上均:“去后方仪仗队卸两匹马,装饰尽除。”
小黄门总管:“是。陛下现下是否需要停车?”
竹上均:“车马边行,那两匹马卸好后,跟骑过来。”
小黄门总管:“是。”
小黄门转身稍等片刻,后方两列仪仗骑兵,从眼前经过。
仪仗队的马匹,耐性与实力,不及战马或私家特种马,但特性是温顺,骏美,听指挥。
众马匹毛色油亮统一,身姿曲线俊逸,佩戴上金属饰品在头部和脖颈。
精致鞍背上,有一样着装得体的士兵驾驭。
队伍马匹踏着齐整碎步,气势轩昂!
小黄门总管对队尾两骑兵手势。
两骑兵领意,轻扯缰绳,与前方队伍拉开距离,再撤到路边。
不过多久,两骑兵便从道侧,提速驱着无配饰的马匹,赶至陛下专车。
用特殊动作和语言,对马匹下达指令后,双手将缰绳递给陛下与顾侍卫。
翻身上马时,竹上均从顾月裴手里,拿走其中一包裹,利落系上,“两人都背更不打眼。”
时辰还早。
青士国,历来有,八月十二上竹簧岵,借中秋际会为子民、为先世祈愿祈福,的礼制。
竹簧岵为公家私山。
低矮不大。
从宫城往正东可到。
专用作礼制祈福,常年山下有兵把守。
竹簧岵因原生植被多是竹子而得名。
最开始品种单一,主为筠竹,后引种金镶玉竹、罗汉竹、斑竹、鹅毛竹等竹类。
经年不受打搅,常有鸟禽成群。
竹上均及宫人,天不明便已出宫。
行至竹簧岵顶部。
专等太阳初升那刻,祈福奉香。
直至方才下岵换马,天也才没亮多久,露气未干。
两人此时西行,前往秋蝉山。
宫城于秋蝉山和竹簧岵之间,都有些距离,仪仗出身的马匹跑不快,勉强在巳时达秋蝉山山脚。
寻山脚驿站存靠马匹,打算上山。
昨日夜,竹上均上榻早,因次日需格外早起祈愿。
辗转将睡之际,脑中回起胞弟的话,【就要忽略自身么】【有没有体验生活】…
明日竹簧岵之行——又是为家国祈愿。
而许个体平安愿至灵的秋蝉观,作为本土著京城人士,竹上均未曾踏足观房祈拜过。
榻上的竹上均浅浅吐一口气。
唤来顾月裴,与他简单交流二三句——便策定,明日按规矩下岵后,暂不返宫,转秋蝉观。
略知秋蝉观规,从私囊拿取些银两。
想了片刻,明日欲捐五十锭银,为私祈愿。
五十锭银——竹上均捏了捏手中银票一角。
于帝王而言,五十锭银非大数。
但,五十锭银,旁人可能不清楚,去年还是作为储君的他,相当清楚什么等值。
年前听过汇报,数统监道去年民众收入部分,其中,京城内普通子民,如若两夫妻皆有事做,均众,夫妻年收共计五十一锭七贯二。
京城内的普通夫妻年收入,不言可明,比大部分其他州城的普通夫妻年收入高。
思虑一番,想着是否换数额更小的银钱。
却又自我推翻。
喃喃:“我只是想偶尔为己身自私一回——并非大过。”
况香钱的其中部分,会回流公家民生,也算从他囊中直接济民。
宽慰之后,放下心打定明日捐五十锭银香火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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