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季衔意从楚秋海家离开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她一个人静静走在马路上,被夜里颇有些凉意的风一遍遍刮过。
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是什么,神奇地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就是很平静。
像一潭死水。
“别跑那么快!”
“去晚了没机子!”
“不可能!哪有那么……说了别跑那么快!”
季衔意听到声音,侧身让过,两个高中生样子的学生飞速从她身边跑过,还穿着校服,一看就是旷课来的。
两个小姑娘发挥出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就从季衔意的视野里消失了。
季衔意被这样的活力带动,情不自禁勾了勾唇角,一时间觉得往前拖着步子走的自己像行将就木。
她有意识挺拔了自己的后背,学着两个学生,飞快地往前跑了几步,心脏剧烈跳动,呼吸变得急促,胸膛不住地起伏,她挑高了眉眼,感觉情绪在刹那充盈了胸膛。
她笑了起来,随着步子越迈越大,她的情绪越来越充沛,笑意也就越来越大。
笑着,她又是几步,倏然停了下来。
许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她像是陈腐的木偶,每跑一步,关节处都会发出老旧的咯吱声。
上一次这样肆意地奔跑,应该还是六年前,高中的时候。
她是人尽皆知的乖乖女、好学生,对学校的安排从来是说一不二,直到认识了混球学妹,被混球学妹一步步攻陷了底线。
也可能她的底线本来就是那么低。
那次考试,她成绩很不理想,明灿一眼看出了她心情低落,课间十分钟的时候,忽然将她叫出去。
明灿窝在门框外,冲着房间里探头探脑,小声说:“你想不想和我做件大事?”
季衔意摇摇头,又点点头。
明灿“啧”了下,挑起眉眼,抓住了她的衣袖,晃了晃,“很刺激的,让你立刻忘记考试成绩。”
“你怎么知道我的成绩的?”
“你们那成绩就标在楼下的公告栏上,谁看不到啊?”
“哦。”
“所以去不去?”
季衔意捱不住明灿明亮的眼睛,即使心里有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答应了。
果然,明灿是要带她翻墙出去,趁着下午自习开始。
季衔意完全没有这样的经验,心脏跳得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脚下也像灌了铅,沉重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像“软脚虾”。
学校的墙不高,明灿推着她,让她先过去,她殿后,谁知道季衔意真的紧张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两步的功夫,死活都爬不上去。
逃课,时间紧迫,她腿软的这一会儿,让她们两个错过了逃课的黄金时间。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时,季衔意感觉自己的身体更僵硬了,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像是被黏住了,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想完蛋了,这次死定了。
直到感觉到身后的力量,季衔意一下被明灿拽了下来,她头晕目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快,快吵我!”
明灿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对方正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眼睛狡黠地抬着看她,眉毛轻轻皱起,手攥着她的衣服,轻轻扯动,非常焦急。
季衔意血液都被冰封的紧张,霎时间转换成了冷静。
余光里,看到了穿着一身黑的教导主任,季衔意干咳两声进入状态,抱臂,做出凶巴巴的表情。
“上课时间,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教导主任狐疑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转,看到季衔意的时候眼睛瞪大了些,话锋一转:“季同学,是你抓到这个混货的吗?”
“是的,老师,但我认为不能说明同学是混货。”季衔意的眼睛躲在眼镜后面闪烁了几下。
“啊?”
“哦?”
教导主任和明灿同时发出了惊奇的声音,对视一眼,又连忙躲开。
季衔意脑子飞速运转,“刚刚有一只猫走在墙上,明同学居然想把她救下来,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严厉地批评了她。”
季衔意目光下移,看到明灿的身子发着抖,唇角都要翘到耳根了。
教导主任也明显被季衔意的这一套离谱说辞震惊了,但又不相信季衔意骗人,一句话在嘴边兜兜转转,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挥挥手,大赦天下。
季衔意和明灿如获大赦,逃走了。
季衔意想到这些,唇角情不自禁勾了起来。
笑了有一会儿,她忽然笑意锐减,胸膛里饱满的情绪也像是退潮了,霎时间不剩几滴。
季衔意蓦然蹲了下去,哽咽了起来。
从胸膛退下的情绪似乎爬上了她的眼眶,她捂着眼睛,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掉下来,没一会儿就湿润了她的掌心。
季衔意的眼眶湿热,肯定已经红了,她蹲在地上,脸颊和掌心都被眼泪湿润了,对着昏黄的路灯看,晶莹着,被微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恍惚,明灿将脑袋放进她掌心的那个刹那。
说不爱是假的。
季衔意回到家,眼睛因为哭过,有些红肿,她把东西一放,简单洗漱过,摊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的灯,看自己手腕上横着的伤口,心里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房间里只有她浅浅的呼吸声,四周安静极了,她脑子昏昏沉沉,但心里却清楚今晚一定又是一个夜不能寐的夜晚。
她爬起身,拉开床头柜最上面的抽屉,里面放的全是药,她的手在上面犹豫,最终只抓起安眠药,喂了自己两粒。
躺回床上,闭上眼,许久之后,她叹了口气——就知道自己睡不着。
季衔意翻了个身,一片嘈杂的大脑和耳畔,忽然静谧下来,方才的那一句话又冒了出来。
说不爱是假的。
高中时候的感情带着第一次的青涩,又因为年龄身份,蒙着一层雾,谁都说不清道不明,暧昧也是建立在这个的基础上。
但高中时候的感情抛去了职业、经济等外在条件,没有社会上的弯弯绕绕,是最纯粹的。
高中的时候,她和明灿都是苦得不能再苦的小孩,明灿比她要好一点,她有着无限的勇气,敢于“离经叛道”,虽然是人尽皆知的混混,不学无术,但季衔意偏偏很羡慕她。
季衔意是一个在家里没有人格的人,她没有属于自己的七情六欲,她做任何事都必须按照家里人的安排,情绪是、生活是、成绩也是。
毋庸置疑,她的成绩很好,但没人知道她究竟咬牙度过了多少个日夜,又有多少次望着窗外的鸟发呆。
她一致认为自己就是人偶,为了完成既定的目标,才活在世界上。
直到她遇到了明灿。
鲜活的生命力注入人偶,她看着因为翻墙乱跑的校园名人,几次三番尾随自己,是惊奇又羡慕的。
原来我这样的人,也会吸引到这样鲜活的人吗?
明灿的爱润物细无声,她当时几乎已经认定了这个人。
为什么停止呢?
为什么不告而别?
她有苦衷。
季衔意蓦然睁开了眼,眼前的画面是家里的天花板,她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急促的心跳才又渐渐平复。
她忘不了,一个人在医院照顾手上的母亲时,夜里漆黑的医院走廊。
她忘不了母亲床边高高挂起的几袋药,忘不了插在母亲身上的管子,忘不了母亲无意识的嚎叫。
她忘不了在医院来回奔波时候身上的疲惫,也忘不了单子上一次比一次大的数字。
她忘不了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小小的季衔意,顶着已经看不出造型的狼尾发型,一个人缩在病房的角落,身体紧靠着病床,搜索她想上的美术学校的学费。
太贵了。
真的太贵了。
母亲的车祸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账户余额只够她们吃几个月的饭。
学费太贵了,不仅是学费,还有专业课学习需要的颜料、工具、写生……
季衔意十八岁的那个无助的夜晚,将家里的账户和各类大学的学费,来来回回对比了无数遍。
她止不住自己心底蔓延的恨意,她恨,所有人都说追求理想,为什么没人说,追求理想需要这样大的代价?
她恨那个喝酒开车的司机,恨那个卖酒给他的商贩,恨那天带着司机一起喝酒的朋友。
恨了一圈,她茫然找不到下一个憎恨的对象了。
兜兜转转,她甚至恨到了自己的身上。
病房里不止有她和她母亲,她抱着自己,哭也不敢哭出声,只能把脸埋在腿间轻轻啜泣。
她恨自己,明明那么恨这个母亲,为什么还要抛弃自己的所有来照顾她。
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想,自己连大学都不一定能上,前途几乎是一眼就望到了头,这样的她,哪里有能力带给明灿更多呢?
那个夜晚,明灿在平静中入睡了。
那个夜晚,季衔意辗转难眠,缩在病床旁,删掉了几乎所有的高中同学,想断个干净。
……说不爱是假的。
她有苦衷。
明灿,我是有苦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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