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已起,这一年的除夕夜也难免带了几分沉重。六处城门皆有重兵把守,街市上施行宵禁,夜巡的守备明显增加了。
往年除夕夜晚常有的集会、戏台、烟火,今年皆不见踪影,百姓家家闭户,只小范围相聚庆祝着岁末新春。
公主府的除夕是清冷的,杨卓在紫薇苑张罗了丰富的酒菜,安排了热闹的歌舞,席上独坐着暮云一人。
她头上的金冠歪斜,步摇堕在地上,歪靠着软枕,已是半醉情态。
早年暮云的酒量就不佳,身边人看管得紧,重要场合往往将美酒提前换成清水,免她在席上醉酒误事。
眼见汤嬷嬷欲劝,杨卓默然摇了摇头。他太知晓她是为什么在伤心,这样的日子,如何不能容她恣意地醉一场?
歌女还在唱着欢快的曲调,暮云掩面倒在杨卓怀里,揪着他的衣襟问道:“为什么他这样狠心?为什么他这样狠心?”
问的是不来与她团聚的赵珩,还是远在京城宫中的那位?
杨卓多用了几成力气将她抱紧,手掌轻轻捏在她颈后的穴位上,柔声道:“公主累了,好好的歇一觉,明日,一切都会好起来。”
曲乐声远远传开去,蕤辉阁里,赵珩着单衣寝裾,持笔在桌前书狂草。他一生的抱负和野心早在十六余年前那个雨夜被一剑斩断,他记得自己如何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向上首之人痛哭流涕的哀诉。
“臣、臣微贱如尘泥,犯下滔天罪孽,愧对殿下,不敢妄求宽宥,唯望……唯望一死,请殿下成全。”
他没能如愿死去,忍着耻辱苟活了十六年余。
他这般丑陋低贱,何敢面对纯洁如莹玉般的赵嫣?
十六载除夕夜,他都是独自一个人,如此胡乱地度过。没有什么前途未来,没有什么可期待希冀,也不需要任何关怀温暖。
一墙之隔,丝竹声悠扬地传过来。犹记得那年进士及第,御花园里,帝后面前,他风姿卓然,傲立在席间,手持玉笛吹奏一曲《韶华》。如今回望,恍如大梦一场,所有人弃他怨他,唯他自己,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时那刻,唯他一人,记得那一瞬风华。
庭院里摆了张长案,火红的灯笼一路从前院贯穿到后廊。赵嫣和程寂站在灯下,正同描一只八角美人灯。她的眼睛已然痊愈,这些日子程寂一直陪在她身边,做她的拐杖,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她观他笔触,画中人高挑而纤细,衣衫浓墨泼毫,寥寥几笔,求神韵而不讲形似。
他亦瞧她的画作,仕女簪花佩玉,丝绦繁复迎风,一层层铺开浓紫翠绿杏黄,讲究极致的精巧与华丽。
八幅美人图做完,月婵命人将灯挂在亭中,取来披风替赵嫣盖住身子,摆上香茗点心等物,她与程寂半倚在亭子里赏灯。
“今年你来得不巧,恰赶上这紧要时候,若在往年,我带你去夜游河、逛集市、吃河鲜粥,看十里铺的那些花灯。铺天盖地的华彩,那才是真正过佳节呢。”
程寂听她描述,不由神往。
北凉地广,城池多在苦寒之地,登临送目,多是白山黑石,荒草枯树。他幼时听人说起南陈,也曾向往过那样富足喜乐的生活。南陈人会享受,过个年节有无数种玩乐的法子与去处,而他——
那间窄室里,不停的抄书,不停的练字。或是被提溜到望不见人烟的校场,射不完的箭,刺不完的枪……
他有些艳羡。
垂眸替她紧了紧披风的系带,她趁机就挤到他怀里来。
“程寂,替我暖暖手,你瞧,我这手总是冰凉凉的,以前苏敏笑我,说我是冰雪做的……我也不想的,胃寒,又怕热,也不知怎么这样娇弱弱的。”
他无声攥住她的手腕,将一对白玉似的小手拢到自己宽大的手掌中。从指尖到掌心,一点点轻轻揉搓过,把自己的体温渡与去。
她说得没错。他眼里的她,可不就是娇弱弱的?哪怕性子蛮横些,还爱使鞭子抽人,……丢开这些作势给别人瞧的凶狠,她何处不娇柔,何处不软弱?
赵嫣眼望着头顶耀眼的灯火,安安稳稳偎在他怀里与他一同守岁。他和她谁都没有提起外面正胶着的战事,没有提起互为仇雠的南陈与北凉,没有提起他们本就不曾奢望过的未来。
只是程寂从来都不知晓,原来小心珍视着每一个在一起的日夜的人,其实只有他一个。原来他以为的两情相悦情深似海,也只是可怜的一厢情愿。
他用尽全力想要报答的那份感情,从来都不曾属于他。
年节就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度过了。从初一到十四,京城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暮云公主病情反复,只有杨卓一人时时进入正殿探望。
赵嫣写信给苏敏,约了几回对方才同意出门,孙向月也瞒着家里来了,登上茶楼二层的厢房,赵嫣看到久未见面的苏敏,吓了一大跳。
苏敏瘦的厉害,瞧上去面色也不好,原本细白的脸上有脂粉都遮不住的暗黄。两眼深深凹陷下去,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这是怎么了?才多少日子不见?”她抓住苏敏的手,惹得对方满脸戒备地闪避。
赵嫣直觉发生了很严重的事,给孙向月打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定住苏敏,赵嫣抬手,翻起她的袖子。
一只圆形的,小小的烫伤疤痕印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赵嫣大怒,抓住她另一只手翻看。苏敏挣扎不得,闭目流下两行清泪。
“谁干的?”赵嫣声音直发颤,咬着牙恨得抽出手腕上的长鞭,“你告诉我谁干的,我这就去宰了那杂碎!”
苏敏夺回袖子避到角落里,摇头哽咽着不答。
孙向月拉住赵嫣,双目微红冷冷地道:“还能是谁?敏儿是永怀王府没过门的主母,放眼整个平都城,还有谁敢这样待她?”
“张珏?”赵嫣回过头来,心情复杂地望着苏敏,“他还干了什么?他就这样放着你独自在这儿,一句话都没有交代地走了?”
苏敏摇头苦笑,眼泪落在嘴角,“不然呢?他还能带着我去军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我日夜折磨作践?”
她按住袖角,含着泪道:“我原还以为,自己很幸运。虽然他绝不是什么良人,可到底资容出众,身份又高,待我……也算是不差。我嫁给谁,不是一样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操持内宅?可我想不到、想不到还会有这样……无数折辱人的法子……”
她靠着墙蹲跪下去,咬着袖子哭道:“我娘叫我忍……我试过的,我忍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他越来越过分,尤其醉了酒后……醉了酒后他简直就不是人!”
她将自己紧紧环抱着,蜷缩成一团,看起来那么清瘦,那么单薄。这才定亲多少日子?赵嫣无法接受,自己那个开朗聪慧的好友,怎么就憔悴灰败成了这幅模样?
她心里难受得紧,嗓子一阵阵发干发痛。她想骂张珏,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她张不开口。
她一步步朝她走过去,俯下身来,紧紧地拥住了她。
“平昭……”苏敏扑到她怀里,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怎么办啊?一辈子那么长,我到底要怎么忍啊……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不如十三岁那年跟教我弹琴的那个好看的先生私奔,离开这里,离开苏家……我要那些荣华富贵干什么呢?风光的样子做给人瞧,背地里,在他面前,我连只狗不如,我何必、何必呢?”
孙向月背转身去,一向不爱落泪的她也忍不住哭了。生如浮萍,随波逐流,他们这些贵女,瞧来风光从容,可其实从出生那日起,一世早就注定了。
她抬手摸了摸额角的疤,一时不知该为苏敏伤心,还是为自己庆幸。这次不能参与大选,未必不是她的福分。
可原定要在年节后启程入京参与大选的张榛榛,也因战事而误了早已准备好的行程。
父兄皆在前线,一场又一场苦战下来,夺回一城,很快又失了三镇。
北凉仿佛也并不准备用力打,以五千精锐吊着镇北军的主力,将张氏父子牢牢锁在绥城。
年节已经过去,春日却迟迟未至。南陈这场百年罕见的大雪,摧折了南营将士的雄心。
他们年关将至之时匆忙迎敌,准备本就不充分,粮草辎重补给不足,棉衣棉被分发不够。
一个帐里二十名士兵,仅能分得两件棉衣,一条棉被,纵是彻夜燃着炭火,也有不少将士因受冻而伤病。
张炯急白了头发,三天发十二道折子请求朝廷支援钱粮。
就在这时,圣旨来到平都。
公主府前,赵珩暮云夫妇率平都众官吏跪在案前,俯首听旨。
传旨太监高唯是暮云的故人,早年在宫中是她身边的常随。念完手里的圣旨,含笑亲扶了暮云起身。
“皇上很是赞许,说殿下有大义,虽为女子,却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牵挂百姓,牵挂社稷。如今两军交战,朝廷正需要钱粮,殿下带了个好头,也教朝廷那些大臣们都瞧见了咱们平都府届众家的忠心。”高唯望着暮云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人,微微一笑,“皇上说,当年就是瞧中这平都城地产丰饶,臣民富庶,才忍痛使殿下来此,可也时常忧心,怕殿下过得不如宫里快活。”
一句话说得暮云眼眶微湿,险些当众落下泪来。“他果真还忧心我,怕我过得不如意吗?皇上他真是……”
高唯笑道:“这是自然,皇上与殿下自幼一同长大,情谊匪浅,殿下出降后,皇上时常在北楼上默默站着,一站就是半日,谁都不敢劝。”
暮云这下当真忍不住了,别过头去,抬袖遮住泪湿的脸。
高唯续道:“如今瞧见殿下进上的数目,皇上才知平都果然富庶,殿下这些年过得实在不错。倒是皇上自己……他坐在那样的位置上,本该享尽世间荣华,可为着百姓臣民,今年是连赏赐大臣的屠苏酒也换成了民间的黄酒……”
暮云忍痛哽咽道:“怎会如此?”他那样懂得享受的人,那样爱惜颜面,怎么会这样委曲?
“连年征战,国库虚空,去年夏天多少个县镇闹水患,赈灾派粮,又是天价的银钱。皇上不能省俭在百官身上,不能省俭在臣民身上,只能省俭在自己身上。就连裴皇后,也捐出了自己的体己,中宫已经有四年,没有添过一件首饰新衣了。”
他按了按暮云的手背,压低声道:“那些好的头面料子,人家进献上来,后宫里头那些位连看也不曾看见,一水儿被御笔定了去处——”
暮云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眼泪尚未干涸,诧异地望向高唯,“皇上他……”
“公主您这儿,独一份儿,世上再没第二个,有这样的天宠……”
百感交集,暮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我……”
“殿下,就为着皇上待您这份心,您说,除了您,还有第二人能为皇上分忧解难吗?”
暮云怔怔望着他,湿着眼眶道:“他想要什么?他想我怎么做?”
高唯瞥了眼身后依然跪立的那些人,将身子伏得更低,仿佛还像原来在宫里一般,敬着暮云,“殿下进献上来的东西,皇上很满意。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解不了前线的燃眉之急。”
“永怀王本就是平都的王,又身先士卒,替百姓守着边关,众臣民受他恩惠,合该慷慨解囊,助他全力退敌。皇上有密令交与公主——”
“即日起,从民间征兵十万,以充军力,凡年满十三的男丁,尽皆入伍。平都二十六世家,各捐银钱三万两,府衙一百零四官吏,各捐八千八百两。张王爷伐北之际,暮云公主代管平都军政,征兵征粮一事,全权交与公主。”
他含笑望着目瞪口呆的暮云道,“公主能否再回京华,再回紫阳宫,奴才能否再服侍您,就端看这回的事,办的漂不漂亮了。您瞧瞧,这么重要的职责,皇上没交给旁的人,心心念念就只有公主您一个,您在咱们万岁爷心里,到底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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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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