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与赵珩关系还算不错的人替他说话,“慎言慎言,你们真是喝醉了,什么混账话都说的出来。要不是赵侯爷从中周全,此时怕你们连鞋袜都当了去换义银,哪还有闲情逸致来此享乐?”
“我呸!平都平白无故点了眼,被迫上缴义银是谁害得?你们可别忘了,要不是有暮云公主巴巴地献殷勤,咱们可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夫妻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巴结了上头不说,还想赚咱们感恩戴德?世上好处岂不都给他赵家占了?”
“赵侯爷莫说的自己多么大义凛然,张王爷在前线艰难不假,可该受的好处您自个儿也半点没短,您私拿出来周济大伙儿的名家字画珍玩哪儿来的?您可别说,您是靠自个儿苦读二十年圣人诗书换的!赵郡主待人大方义气,单是瞧个角力,赏银都洒了万数,您不短银子不知旁人短银子的苦,家底都掏空了去,还不准大伙儿喝个酒解解闷诉诉苦发泄一二?赵侯爷未免太霸道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赵珩一一从他们面上望过去,竟没在任何一人脸上瞧出半丝愧色。
是他错了。
是他一个人的错。
千不该万不该,对这些只知享乐的蠹虫生了不该有的怜悯和体恤之情。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里,难道不正是这些人一手促成?
南陈积弱,国库虚空,前方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将士衣食无着,究竟是北凉引发的战乱所致,还是库银早被这些蠹虫蛀空?
他们骂得也对。自己何尝不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抱负不得施展,尚了公主,远谪平都,他消沉了十几年,终日追求风花雪月,与诗赋书画为伍。
他自诩清高,实则与这些凉薄自私的蠹虫毫无区别。
罢了,罢了……
他无力地扔开手里的长刀。
当地一声,刀刃击碎脚下一块镜面般雪亮的金砖,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步下台阶,突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几个贵族想来扶他,却见他又吃力至极地狼狈爬起,一步两步,缓慢而蹒跚地离开了院落。
寒风凛冽的刮着,正月已经过去,二月的天,还不见半点早春该有的暖。
赵嫣纵马疾驰在无人的道上,月婵等人跟了一小段路,已经追及不上。程寂从睡梦中醒来,命人牵出马房里剩下的那匹大宛马,跳上马背,沿着赵嫣前去的方向奋力追去。
赵嫣在山脚下勒停了马儿,软底的靴子踩在湿滑的石梯上。三步并两步,爬上半山的道观,推门闯进去,径入院落,拨开挤在面前的几名侍女。
苏敏仰面躺在那儿,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道观的客房狭窄不已,看见赵嫣,苏敏抬手想起身,带动床板吱呀呀地乱响。
赵嫣按住她的肩膀,低喝:“你别动!”
苏敏张开干裂的嘴,挤出一抹笑,努力扯着嗓子,艰难发出难听的嘶声,“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么晚……巴巴地赶过来……”
不是大事,又岂会连夜惊动她?
赵嫣强忍住悲怒交织的情绪,压低声音道:“多久的事了,为什么连我也不说?”
话音刚落,就听床尾一直忙活的妇人惊叫一声,“不行,又出血了!”
赵嫣浑身一振,站起身掀开苏敏腿上盖着的棉被。
床下嫣红一片,褥子浸泡在黑乎乎的血水里,苏敏两条细细的腿赤着,沾满了红色粘稠的血液。
赵嫣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倒过去。她强行定住身形,扶住床板哑声沉默良久。
苏敏别过头,眼角滴落的泪花落进粗糙的枕中。“没事儿……我这不是还、还受得住吗……”
她声音已经虚弱得快听不清了,不过强撑着一口气,不想赵嫣为自己忧心。
赵嫣抓着薄薄的床板,有一瞬间她真的好想把苏敏紧紧抱在自己怀中,可她不能,她动也不敢动面前这个气若游丝的清瘦女子。
“张珏知不知道……”她强忍着恨,颤声说,“他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知不知道你正经历着什么!”
苏敏想说话,却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众人忙推开赵嫣,给她含参片,为她顺气。
苏夫人含泪走过来,将失魂落魄的赵嫣拉到窗下,“平昭郡主,不怪张世子,是我们敏儿没福气,张世子的头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赵嫣缓缓抬起头,望着这个雍容华贵的夫人。她认识苏夫人很多年了,从没有一刻,觉得她是这样陌生。“敏儿也是,瞒着家里不告诉,她这么年轻,哪知道怀胎的艰险,这不下山跌了一跤,就这么……把孩子给摔下来了……”苏夫人忍不住,捏着帕子捂住了眼睛。
赵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苏姨,床上躺着正在受罪的是您亲生女儿。是张珏那个孬种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疼,你瞧瞧啊,她疼得连嘴唇都咬烂了,怕您担心怕您着急,连哼都不敢哼一声。您刚才说什么?她没福气?不怪张珏?他头一个孩子没了可惜?”
她指着苏敏,“您看不见吗?她受了多大的罪,那个被张珏强要来的孩子有什么可惜?苏敏她更可惜,她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辱?”
苏夫人嘴唇嗫喏了几下,想说话,被赵嫣挥手打断,“是,您也着急,您也伤心,您如果不心痛苏敏,不担心她的情况,您不会派人叫我来,您知道苏敏想要我陪着她。那就请您准许,让我安静的陪她坐一会儿,跟她说说话……”
她不想听大人之间那些权衡和算计,不想理会什么权势身份,不想计较此时是得是失。
她越过苏夫人,重新走到苏敏面前。
女孩儿脸色惨败,破损的嘴角压着一块参片。人中上两个深深的血印子,医女扎了两回,都没能把她激醒。
赵嫣蹲跪下去,埋头在苏敏肩上,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苏敏以前总是笑她是冰做的人,一年四季手掌心都没点热气,可此刻苏敏的手比她还凉。她努力揉着她的手背,都没能叫她再恢复往日的温度。
棉被被扯下去,换了一条新的上来。褥子已经承受不住那么多的血水,液体顺着床板滴嗒嗒淌到地上。
“苏敏,等着,我替你教训张珏那个王八蛋……”
“不行了,血崩,根本止不住……”
“药也灌了,针也扎了,还是不行啊……”
“夫人,已经换了五六个医女,都没法子了,怎么办,小姐可怎么办啊?”
“我的敏儿,我可怜的……”
赵嫣一手抚摸着苏敏的脸,一手捏着她的指头,紧紧的,不肯松开。
“你还说等你成婚后,替我好好教训你那刁蛮任性的小姑子呢……你可真坏,原来是哄我呢。傻瓜,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该纵着你争那个位子……一个破烂世子妃,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风光一点,富裕一点,更虚荣一点……”
“苏敏,我知道你累了,你想睡就多睡一会,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就是了……我总会陪着你的,你知道我一向拿你都没办法,对不对?”
她们一起走过太过日子。
孩童时期彼此都还未记事就在一起玩耍,一起度过豆蔻之年,一起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起分享不能对外人言的小秘密,一起讨论和男子亲吻的滋味……
她们本该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从少女到妇人,从总角到白头。
赵嫣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失去了最爱的男人之后,又失去了最知心的好友。
如果她早一点发现,如果她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如果她阻止她选张珏……
太多太多的如果,太多太多的遗憾。
她以为失去翟星澄以后,自己这颗麻木的心脏已经不会再痛了。
命运却教她品尝再一次心碎的伤痛。
她握着苏敏的手,任身边的人如何好言相劝,如何推搡拉扯,都不肯松开。
程寂在一片混乱的哭声喊声里走进来,他缓缓俯身,自后拥住赵嫣的肩膀。
她在他怀中,缓缓放松了麻木的手臂,她终于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
苏夫人哭着命人为苏敏更衣收拾,那两条细细的沾满了血的腿,无力地在床前荡了荡。程寂伸出手掌,覆住了赵嫣的眼睛。
她看不见了。
视线被手掌阻隔。
苏敏被人带离这间简陋的屋子。
赵嫣空荡冰凉的手掌贴在地面上,身后是她沉默而顺从的替身情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她听见哭声渐渐远了,她生命中太重要的那一部分被生生挖空了去。
他无声地将她抱起来,洁净的靴底踏过无声蔓延开的血红。
赵嫣没有说话,她难得乖巧难得安静,贴靠在他怀里,环着他的脖子,任他把自己抱至马上。
他在后拥着她的腰,与她同乘一骑。冰凉的风夹着细碎的雨丝,他们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中沉默的驰骋。
赵嫣淋了雨,月婵担心她受寒,忙将她送进温热的泉池。
赵嫣环抱住自己,出浴后裹着厚厚的锦被还是不住地发颤。
程寂不放心,夜里来瞧她的情况。
一盏昏黄的灯下,她两眼含着水意,仰头望着他。
“我冷,程寂,我冷……”
她声音都在抖,整个人苍白得可怕。
程寂抿抿唇,脱靴解开外氅踏上绣床,她立即抛开锦被扑进他怀里。
“冷……”
她说。
话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颤抖着哽咽着,不住朝他怀抱里挤。
程寂拿她没办法,任她将冰凉的手脚都探进衣襟。
他紧紧抱着她,抚着她的背,将体温度给她。
“程寂,程寂……”
她昏沉沉的贴着他,似乎睡着了片刻。没多久又惊醒,紧抓着他的衣裳喊他的名字。
“我在。”他说。
“我在。”
“抱我。”眼泪又漫下来,怎么也止不住,这一瞬决堤的悲怆。
“紧紧的,抱着我……”她嘴唇贴在他脖子上,气息喷在他耳侧。
程寂闭上眼睛,两手紧紧扣在她肩膀后,“嗯。”
“不是这样……”她带着哭音,又急切又虚弱地说,“不是这样……你、你……”
她微凉的唇贴上来,胡乱擦过他的脸颊和耳朵。
“我冷,程寂……我好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人、整颗心,冷透了,冻僵了……”
她仰起头,捧着他的脸,泪眼盈盈地望着他。
“吻我,程寂……我要你抱着我,吻我……”
她闭上眼睛,颤声说。
“别离开我……”
破碎的一声哭音,含糊的,哀切的,在亲吻的间隙……
这章是晚上的章节,提前发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