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月醒来时,周家车队已经到达了镇上。
找了一间小院勉强住下,随行仆从散住在周边的民宅里。
因着战事,附近许多县镇都涌进来不少逃命的人,流民人数太多,官府已经封锁了各门,周廉动用了不少人情关系,百般疏通,才有如今这处落脚地。
孙家女眷多数都受了伤,养尊处优的她们平生从不曾如此狼狈,衣衫多有破损,头上戴的那些簪环有些在逃难时遗失了,有些被抢走。孙家男丁豁出性命相护,才为她们挣得一线活命机会。
周廉派人去收捡孙家男丁的尸身,无法运送回乡,只能就近草草安葬。
匪盗无情,为逼出女眷和财宝下落,对男人们施加残忍的酷刑。赵嫣在平都参宴时见过孙向月的哥哥孙游,那是个健康爽朗的年轻男子,自幼跟随父亲在军营度日,皮肤晒得黑黑的,笑起来嘴角边一对深深的梨涡,刚刚成婚两年多,有个才满周岁的女儿,如今妻子林氏身怀六甲,一家人原该有许多温情的日子要过。
此刻他脸上身上皆已看不见本来的皮肤颜色,被一层厚厚的血痂裹着,身体残缺不全,本就刀戈相加,更经鸟兽啃噬……
赵嫣目送一具具尸骸下葬,林氏捂着肚子早就伤心得晕厥,孙向月一手扶着林氏,一手挽着赵嫣,泪水含在眼中,倔强地不肯滴落。
死尸的惨状令人揪心,周廉原不想给赵嫣瞧见,可她执意要来,要把战争带来的苦难记在心里,把一笔笔血债印在脑海。至少应当有人记得,这些平白送了性命的人死得有多么冤枉和委屈。
马蹄踩在潮湿的泥土上,细雨殷殷。简单停留两日后,车队重新启程。
孙向月病的厉害,脸色蜡黄吃不下咽,发着高热一直隐忍不提,生怕耽搁周家的行程。饶是这样,也还牵挂着孕中的嫂子,强撑着病体在旁照料。
夜晚在镇上的驿馆歇息,孙向月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她和赵嫣说起近来平都发生的事。
“承义侯明显是故意找麻烦,说从平都送去前线的新丁里揪出了几个细作,屈打成招后冤到赵侯爷身上来。又说送到营里的米粮里掺了粗砂,吃得将士们吐血。说自己作为朝廷专司军备军粮的主事官员,有责任彻查此事,接着就强行带走了赵侯爷。念及战事吃紧,朝廷正是用兵的时候,侯爷和殿下对其很是忍让,承义侯便越发跋扈起来。关押着赵侯爷不放,甚至私下动了刑。有人给殿下送了信,殿下坐不住,带着府兵强闯行辕抢人,起了多回冲突。”
“你走后没多久,平都就落在了承义侯手里,庄帅因伤避责,在军中全无威望,张珏自王爷走后一蹶不振,不是在胡乱打人就是彻夜醉酒。大军一退再退,如今是平都、越州,相信过不了几日,便连南州和复城也……”
赵嫣总算明白,为何自从到了越州,就再也没能联系上家中,赵珩被承义侯刻意找茬使绊子,关在牢狱里头,暮云思谋营救,与之周旋,旁的根本顾不上。
“那平都如今已落入北凉手里,我父亲母亲,又在何处?”
“平都陷落当晚,我随兄嫂匆匆离家,曾在出城路上,遇见殿下车驾。在那之前,京中有旨,申斥了承义侯和殿下,战事当前,退敌为先,命二人不得再因琐事纠缠不休。殿下身边的杨长史对我兄长说,要护送殿下和侯爷去往安全之所。至于去何处,我却不知。他们身边人手足,又有府吏们筹谋,想来不必忧心。倒是你,此番南行,可有妥善安顿之处?我叔父家在江洲,若是与周家住的不便,不若随我一道去?待联系上了殿下和侯爷,再请我叔父送你去找他们?”
赵嫣摇了摇头,“当初决心送我离开之时,他们就已到了末路,但凡还有半点法子,以我父亲为人,又岂会愿意拖累了周家?”
如今想来,暮云散尽家财讨好皇帝,求的未必是她自己的荣宠。若无这一番溜须拍马表忠心,筹集米粮壮丁替朝廷做恶人,他们一家三口按照从前旨意,便是困死平都,也绝无出城可能。
她握住孙向月的手,低声道:“眼前不必忧心我,周家本分可靠,总不会少我一餐饭食,倒是你,向月,你侄儿寡嫂要紧,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紧。你才十六岁,不必将责任全都扛在自己肩上,你可以哭,可以闹,你有资格伤心,有资格抱怨。我瞧你这样闷着自己,我实在不能放心……”
眼泪从孙向月眼角,一滴滴滚落下来,哥哥死得时候她没哭,下葬的时候也强行忍着,如今被赵嫣几句话说动,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好恨啊,平昭,我好恨!恨北凉贪得无厌,占我山河。更恨南陈那些腐朽无耻的官员贵胄,一味痴迷享乐不思进取,蛀虫一般啃噬着家国。恨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贼子,搅风弄雨,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干尽丧尽天良的恶事。我哥哥死得那样惨,他才二十一岁,他才二十一岁啊!平昭,平昭,我心里好痛,好痛啊!”
乱世飘摇,每个人都如水草,哪怕生来再如何高贵耀眼,一朝落入敌手,不过就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同行一段路,江洲孙府来接应的人到了。赵嫣与孙向月在山脚下作别。
“小乖长得太大了,嫂子每每看见就吓得尖叫,我没法带着它上路,只能将它放归南山。若有一日,你比我先回平都,替我去瞧一瞧它。雪猊是冰原雪岭上生存的动物,是我太自私了,执意将它带回府宅,没能教会它捕猎的本事。”
孙向月握住赵嫣的手,低低地道,“赵嫣,再见面,不知是哪个年月的事了,你多保重。重逢之日,你我再来醉饮梨花酒,但愿那时,世上再无烦忧。”
赵嫣站在半山顶上目送她们乘车走远,周廉撑伞凑近,递上一块丝帕,示意赵嫣拭泪。
她徐徐转过头来,面颊上沾了晶莹的雨水,那双眼睛却是干涩明亮,一滴泪也未曾流过。
永宁十七年夏,南陈失越州、邕城、平都、南州等十九城。庄鹏因伤病逝于战场,承义侯沈琅接任南军主帅位。
同年秋,民间叛乱势力四起,以迟竺为首的“正义军”和以郭秀为首的“攘北军”辖据数个县镇,亲北凉而反南陈,认为是南陈皇帝慕容璋昏庸,才至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内忧外患交织,慕容璋不得已,听从大臣建议,主动向北凉提出议和。
永年十八年春,持续一整年的战事稍息,以岁贡一百万两白银、割让城池十数的代价,换得南陈短暂的喘息之机。
期间,赵嫣在京郊小院里得知孙向月出嫁的消息。寄人篱下半年余,孙家发生了不少事。孙大人死守平都,不愿向北凉称降,城破之时自戕于北城楼上,孙夫人随之殉夫。孙向月由叔父叔母做主,嫁与江洲乡绅之子。
赵嫣得信之时,尚在养病之中。她生在平都长在平都,一直难以适应金陵的气候,夏季一至,加上素来苦夏,饮食艰难,整个人瘦了好些。
周廉替她送信来,流连在院落里不愿离开。这半年路途上颠簸周折,他与她夕宿相伴,心内掩藏的深情越发难控,只是父亲周演刚刚过逝,婚事少说也要搁置三载。
何况赵珩的日子也一直不好过,北凉退兵后,沈琅留守平都城,二人政见不合,又有旧怨,沈琅揪住当年“细作”一事不肯松口。如今朝廷无人可用,边境戍卫,只能交由沈琅,皇帝睁只眼闭只眼,不愿公开表态,任由沈琅日益膨胀,不将世家勋贵放在眼内。
公主府内外被北凉和沈琅的人搜抄多回,财物多被掠夺,暮云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缠绵病榻身体一直未见好转。赵珩终日在外奔走,多番上表陈情,替自己、替暮云鸣冤正名。
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不好去提结亲之事。
他的感情赵嫣心知肚明,她的情况也尴尬,如今客居周府,多蒙关照,欠下天大的人情。家里自身难保,别说偿还恩情,便是吃穿用度上头,也多靠周家供养。
自己在周家耽搁了近一年,虽挂着师徒名分,可到底没半分亲缘挂碍,瞧赵珩和暮云的态度,多半便是打算将她嫁与周廉。
待热孝一过,大抵便要开始议婚。
北凉大营。士兵们收拾篷帐,熄灭篝火,残阳如血,映照着江流。
察鲁骑马冲入辕门,几个士兵呼喝着来拦,见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名士兵认出他,小声与身边人说了句什么。
领兵的统帅名义上是北凉三皇子宇文鹧,他与宇文莺一母同胞,乃是双生姐弟。
察鲁身份特殊,族群势力庞大而神秘,一直不肯向北凉献降。得了宇文莺后,仍旧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不肯为北凉朝廷驱使。
站在宇文鹧的立场,北凉军营的辕门,根本不容察鲁靠近。但知道底细的亲卫们心里清楚,这回北凉大捷,带回一百万两贡银和城池与奴隶,这位可汗居功至伟。
真正的宇文鹧,此时就在鄂霖的雪山上养病。代他出征南陈之人,是他姐姐,大帝姬宇文莺。
“今天觉得怎样?”察鲁在帐前净了手,转过身来,走到窄床边上。
宇文莺脸色苍白,形容憔悴,靠着软枕,正握着一卷行军图在看。
察鲁夺过她手里的图,随意丢弃在地,“你难产亏了身子,还未养好,暂不要为这些东西费心。”
两个多月前,北凉南路军营忽遭奇袭,几乎被南陈兵马冲垮了南路防线。宇文莺连夜召众将士商议迎敌,归来歇息时不小心扭伤了腰腹。彼时她怀胎已满八月,孩儿降生原也未必不能成活。可偏偏遇上难产,又遭暴雨袭营,稳婆久久没能到来。
捱了十数个时辰的痛,最终诞下一具死胎。她自己也大大亏损,血崩不止,几欲丧命。
察鲁哀失子之痛,亲带着鄂霖亲卫,杀入南陈大营。
当夜奇袭南路的将领正是张珏,他在逃亡路上与部下换了衣衫和盔甲,龟缩在沼池之中,这才勉强留了条性命。
察鲁这一行动,引起了北凉皇帝的警觉,连夜下诏命宇文鹧带兵还朝。
宇文莺咳嗽一声,温柔地握住他的手,“我不打紧,镇日躺着人都要废了,你知道我的,一向闲不住。”
察鲁抚了抚她披散的长发,低声道:“养好身体才有力气打仗。”顿了顿,又道,“我见他们在拔营,准备回京?”
“一味拖延不是办法,他已经生了疑,再不回去,怕就要亲自来查证。”
“回京后,见你又不容易,每每都要与那老混蛋寒暄奉承。”
宇文莺低笑一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傻瓜,我会想办法的,暂时忍耐一下,他年纪大了,越发难以信任别人。你放心,不久的将来,我会再替你生一个孩子,他的血脉做了少汗,到那时候,他也就放了心。”
察鲁想到她受过的苦,心里不是滋味,俯下身来,贴近她的肚子,“这里会再孕育一个属于你和我的孩子,流着北凉皇室和鄂霖头人的血,他会是雪山上的雄鹰,四海盘踞的真龙……”
“嘘。”宇文莺掩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察鲁按住她的手指,凑在唇边轻吻着,“你那个狼王弟弟,打算怎么办?阿馥尔来信告诉我,他近来动作不少。联络上从前后齐的旧部,仿佛不再满足于做个老实本分的家奴。”
宇文莺闭上眼睛,轻声说,“由着他,总有一天,他会主动来找我。你吩咐一声,叫他们小心护送老三回京,在西郊道上,我会与他汇合。”
永宁十八年春末,张珏带兵平汝南匪患,镇压了郭徊的攘北军。继承永怀王封号,册为新一任的永怀王。
六月,张珏纳平都苏氏庶女苏懿为侧妃。
同年岁末,张珏等一应官员入京述职。赵嫣的京郊小院里,迎来了久违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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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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