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永宁二十一年冬,北凉大军破金陵城门。

慕容璋率后妃仓皇逃至江州。

张珏的兵被困灵台关,苦战二月余,南陈军中哗变,士官率百姓子夜开城倒戈。

夺爵削蕃的旨意自江洲行在下往平都,世间从此再无永怀王府。张珏待罪退守云城,谪为左翼督营百夫长,期间因伤重卧床月余。

曾许下的赐婚固然不作数了。

此时赵嫣被幽禁在北翎岛上,前日刚刚接到自西北递来的噩耗,暮云公主因恶疾缠身,挣扎两载,于一雪夜撒手人寰,终年不过三十八岁。

慕容璋忙于整顿行在的局面,无暇顾及旧年情分,皇后崔氏做主,将赵珩手写的书信送往岛上,递与赵嫣。

只是如今家国被毁,苟延残喘于斯,贵为帝后,却是连件像样的赏赐也拿不出。

年余幽禁,不见天日,往昔倾国佳人,如今有如枯槁。只是背脊挺拔如旧,面上瞧不出半丝受过长久磋磨后的凄苦自伤之色。

“劳烦对皇后娘娘回告,平昭不要赏赐,只求个恩典——准我贴身婢子月婵回来侍奉。母亲已故,婚事既除,平昭再无他念,只愿此生黄卷佛灯,为国为君祈愿。”

这话递到崔皇后跟前,不过博得一哂笑。

再三月,南陈皇帝亲写降书,愿岁贡八十万两白银,向北凉皇帝称臣。

岛上那道小门再次开启,骨瘦如柴的月婵被人推搡着走进来。

赵嫣丢开手里的残卷,赤足从竹台上奔至阶前。主仆二人久别重见,泪眼涟涟,哀对方之窘困,恨彼此之离分。

赵嫣哭了一阵,拭干了泪痕,望向门前守着的宫嬷。“说吧,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万不会无缘无故将月婵送还给她,张珏削爵后,婚事作罢,她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将她迁移至此,是作了由她自生自灭的打算。

如今帝后自身难保,又有什么心思能用在她身上?

暮云之死尚不能令他们怜悯,去满足她一个小小愿望,如今骤然放回月婵,前头必然有着更大的风浪等待着她。

宫嬷拍拍手,几名年轻宫娥手持大红丝绢盖着托盘鱼贯而入。

“皇后娘娘看重郡主,有意抬举,如今,为郡主寻了个顶好顶好的前程。”

丝绢揭开,赤金的头冠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许久未穿过的软罗、轻绢、云锦,一匹匹闪烁着诱人的亮泽。

这样的大手笔,令赵嫣不觉屏住了呼吸。

她艰难地站在那里,听完宫嬷的话。

“皇恩浩荡,皇后娘娘愿将郡主认为义女,赐封公主,称号仍为‘平昭’。此番与北凉国议和,为表诚意,乞两国之好,结秦晋之谊,平昭公主贵为帝女,自当回报天恩。”

好一个“义女”,好一个“公主”,暮云故去之时方脱下的枷锁,如今又一般模样套在了她的女儿身上。

“殿下好生休养,五日后随议和使团启程。皇恩浩荡,殿下是有福之人,将来许以北凉王侯将相,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殿下,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宫嬷含笑说着这话,眼底尽是鄙夷。若非家国蒙难,这公主位份如何轮得到她赵嫣?

圣上长女长宁公主年方十四,生的柔肌玉骨,自小娇养宫中,自是经不得北国寒风摧残的。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蛮夷之地讨好北凉君臣,自是只得推选这些外姓的女子。

宫嬷冷笑一声,抬眼瞭向赵嫣。缟素在身,热孝未过,才经了一场至亲死别,如今又要被送入狼窟做那牺牲品,按说,该哭啼哀求,或是悲伤欲绝才是。

赵嫣半垂着眸子,手搭在月婵肩上,半晌,只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

**

等不到年关,顶着腊月寒风,议和使团便带着贡品降书,浩浩荡荡出了云州。

当先一百辆车,载着布帛丝绢,金银宝器,中游车中,是进献给北凉贵族的美人,足有五百名之多。赐封二十几位公主、郡主,尽皆绝色,以表南陈献降意诚。

佳人们五六成群,拥挤在狭窄逼仄的车中,初出城那几日,尚能听见哀切的哭声。过得数日,随着一路奔波颠荡和饮食不调,半数人都病了。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可更苦的还在后头,离开故土前去北地,这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旅程。未知的命运和足可预见的苦楚等待着她们,纵是名册上自己姓名背后加诸了荣誉的称号和尊位,却无人骄傲,亦无人欣喜。

赵嫣靠坐在车窗边,忍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过。月婵紧紧依偎在她身边,怀中抱着水囊,不时用帕子沾了水,替赵嫣轻轻擦拭着干裂的嘴唇。车对侧东倒西歪地坐卧着几名闺秀,此刻谁也没有说话。病的最厉害的是车里侧的吴家千金,——户部尚书吴文咏的远房侄女,顶着吴家长房嫡女的名头被赐封了郡主位。她已经奄奄躺了两日,面色如金纸,全没了往日的鲜活。

饭食很潦草,被随行的宫婢递进车来。议和使团的总领姓魏,新封的礼部侍郎,为人乖张狠戾,待闺秀们十分苛刻。

初时也有闺秀抗议过饮食休憩等事,非但得不到关照,更变本加厉克扣饮食。

礼仪官的做派明晃晃告诉她们: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不惧怕她们的怨恨或报复,——她们根本再无机会。

上路十来日,几名闺秀明显体力难支,吴家小姐昏昏沉沉,已经不再像初时那般难受到哭闹,她气息微弱,紧紧缩在车角,像是睡着了。

赵嫣知道她情况不妙,但此时此刻,她亦为囚徒,又哪有心力去帮扶他人。

月婵咳嗽的也很厉害。越接近北地,天气越恶劣。气温低到连呼吸都如刀割喉咙。薄薄的红绸车帘根本遮不住罡猛的北风。

这日送进来的汤水照例是凉透的,几名闺秀捧着碗,不自觉相对垂泪。突然,一直默声不响的王家小姐撞开车帘冲了出去。她挽着裙子,绕过车边休憩的士兵,没命地朝后奔去。

泪痕未干的闺秀们凑近车窗,争先恐后地观望外面的情形。这么多日来的颠簸折磨,早令她们苍白了脸颊,干裂了嘴唇。奔跑在霜气薄雾中的王小姐落了钗环,弃了披帛,她瘦削的影子仿佛初晨冉升的一抹霞光,她们未曾见过她这样富有生命力与勇气的模样。

赵嫣听见一声弦响。

她瞳仁骤然紧缩,下意识抿住了双唇。

车内众女倒抽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车外那倒奔逃的影子被一箭射穿后心,无声地倒了下去。

晨雾遮住了视线,礼仪官骑马踱来,听见上前探看的士兵喊了声“死了”,他不耐烦地翻开随身带着的名册,在上用朱砂画掉了一笔。

车内传来压抑的哭声。逃不掉,跑不了,想挣脱命运,唯有寻死一条路可走。——她们是南陈献降的礼物,是家族推出来苟命的棋子,是再也回不去故土的幽魂。

阴郁的气氛笼罩在拥挤逼仄的车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禁了声息。

不再抱怨,不再抗争,甚至不再落泪。从不甘到认命,也不过是一夜之间。

吴家小姐病得越发厉害,某夜突然闯进来两名士兵,架着她嶙峋的手臂将她带出车内。

没人过问,他们究竟要带她去哪儿。

此后,亦无人再提及有关她半点消息。

凛冽的寒风,纷繁的雪片,越发难走的山路,车队进入北凉地界,在接受过反复的盘查过后,众女终于能从拥挤的马车移步到室内。

偌大的厅堂里设有被褥和水米,甚至也备了炭火。

早就冻伤的手脚,在火炉的热气熏染中,变得又疼又痒。月婵挤过人群,抢了一只热气腾腾的肉包,捧到赵嫣面前。

“郡主,吃点儿吧。”

闺秀们狼吞虎咽着,从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肉包仿若人间至顶的美食,安抚着久受折磨的味蕾。

赵嫣将肉包一分为二,递了半个给月婵,后者犹豫半晌,方伸手接过,无声而快速地吞了。

礼仪官不知去了何处,门外仅有几个卸了兵器的南陈士兵看守着,门内两名青衣女子负责奉食,应是北凉遣来的女官。

大概用不了多久,各人的去向就将分明。从此是妾是婢,是任人取乐的玩意儿,总之再不能称作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依稀记得四年前,在张珏的宴会上,赵嫣第一回看见衣不蔽体被迫歌舞的北女,如今她的处境,又与当初那些女奴何异?

第一夜平安无事的度过。众女吃饱饮足,在温暖的厅中相偎着入睡。

第二夜、第三夜,北凉女官安排她们沐浴,换上了崭新的衣裙。几名婢子被安排进来,专伺众人梳妆。

在路上冻伤碰伤的患处,也有专门医官的料理。

一时之间,仿佛从前那养尊处优被人服侍的日子又回来了。

沉默的闺秀们脸上渐渐多了笑容,偶尔也会相互谈起自己从前的往事,对前程的忧虑掩饰在短暂平和的气氛里。

那是一个暴雪之夜,墙外传来杂乱的马声车声和人声。

大门被破开,金属兵器摩擦着落雪的地台,那群人高马大的男人带着粗犷的北凉口音,说说笑笑地闯进闺秀们的休憩之所。

有些已经入睡的闺秀被惊醒,衣衫不整地挤推着向后退去。

南陈礼仪官带着一脸新伤,垂眉丧眼地跟在众北凉男人身后。

“徐莹,柳梅儿,陈双双……”女官向来人赔着笑,摊开一卷羊皮册子,开始点唤人名。

她每念一个名字,女婢就走入闺秀中间,将人连拖带拽,送到女官跟前。

“韩青舟,杜冉冉,共五人——永毅将军府。”

“时寒烟,黄青涓,冷素儿……五人,——长信侯府。”

不消片刻,众女便明白过来,女官是在宣旨,按照献降的纳贡名单上她们的出身位份,被一一赐给了北凉的贵族朝臣。

闺秀中一人挣脱了婢女的钳制,跪地大声告饶:“不,我不是冷素儿,我叫韩元元,冷素儿是我表姐,我不是,我不是!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走,我不是冷素儿,我真的……呜呜……”

一个虎背熊腰的北凉男人上前,挥出一掌,啪地打在韩元元脸颊上。哭喊中的少女骤然没了声息,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男人伸手一捞,就将她整个人携起,夹在臂弯中带了出去。

在女官毫无感情的宣诵声中,厅中的闺秀和屋外的男人越来越少。凛冽的寒风翻卷着衣裙,赵嫣和其他几名被封为公主、郡主的女子被留在厅中。

“把这里头好生打扫一番,伺候贵人们早些歇息。”女官面无表情地吩咐婢子,毫不理会余下闺秀们满脸的忐忑困惑。

“等等!”被封为永华郡主的曾芸焦急开口,“我们……我们这些人,会、会被如何安置?”

女官冷嗤一声,似笑非笑地回道:“众位贵人出身高贵,福泽深厚,自有最好的去处,北凉国崇礼之邦,自不会怠慢了诸位。”

言毕,不再理会众人,快步走了出去。

曾芸瑟瑟凑近了赵嫣,带着哭腔道:“平昭,你说……被带走的那些人……”

话只说到一半,便哽咽着说不下去。、

那些北凉男人应是各府派来领人的仆从或侍卫,对众闺秀毫无礼数,当众便拖行掌掴,可想而知,那些即将得到她们的男人,会怎样轻视和辱慢她们。

一夜过去,院子里漫长而煎熬的日子继续。

礼仪官按例来向众女告别,差事已了,是时候回南陈复命。

“一路上多有得罪怠慢,属下亦不得已。米粮有限,路途难行,又要防着劫车劫人的匪盗……”

礼仪官跪地,向众女叩首。

无人肯接受他的致歉和行礼,一路备受欺凌苛待,她们未出故土之时,便已不被当成人了。

“诸位姑娘都是有大福气的人,万莫为着小人的不周置气,将来有机会再回金陵,小人在城门前跪迎着姑娘们……”

曾芸有话想问,到底没有问出口。

答案很快揭开,余下十数名“公主、郡主”的去向定了。

宣旨的仍是那日的女官,难得的一个晴天,太阳白森森的挂在树后,赵嫣等人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跪地听着另一个皇帝下达的旨意。

其实去哪里对她来说根本没分别,是被赐给王孙公子,抑或是兵伍草莽,总逃不出一个“玩物”的命运。

只不过,对方自持身份,还肯遮掩一番。一顶华丽的轿子抬着赵嫣,在夕阳中辗转驶入青巷。

她闭目倚在锦绣的软枕中,窗外一闪而过金漆沉木的匾额。

——淮南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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