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禁卫架着水龙,提着水桶,一队队迅捷有序地朝颖阳宫而去。
火势很猛,冲天的火光中混着浓重的黑烟,张珏一路小跑到颖阳宫前,几名禁卫首领认得他,纷纷抱拳唤“王爷”。
“怎么起的火?可有娘娘皇子在里面?”张珏关切地问。
“着火的是正殿后间,颖阳宫娘娘当时刚好在偏殿,一起火就被宫人抢了出来。周边几个宫里的主子们也都请出来安置下了。现下火势正旺,还没查明起火原由。”
又道:“颖阳宫位置偏西,年前的修缮还没轮到这儿,这一起火,梁柱断的断,掉的掉,这火一时难灭,王爷莫如回宿处暂歇,此间交给卑职们便妥。”
张珏摇了摇手,道:“不妨事。”
恰此时,一个禁卫急匆匆奔到近前,“杨大人,王爷!锦安宫外发现刺客,成大人带着人去追了。成大人说,这火起的蹊跷,怕是刺客另有图谋,请卑职提醒大人一声,若发现行踪可疑之人,及时扣押问讯。”
那杨大人脸色变得凝重,与张珏对视一眼,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带一队人,去帮成大人捉拿刺客,颖阳宫这边有王爷跟我在,叫成大人放心。”
禁卫带着人去后,杨大人紧蹙的眉头仍未舒开,“依王爷之见,这刺客……”
张珏道:“宫里混了人进来,颖阳宫无故起火牵制了防护,怕是这刺客早已布下棋子,里应外合,圣上娘娘们金尊玉贵,万一给刺客惊了,可就是大罪过了。”
杨大人一身冷汗,不觉攀住张珏的袖子。张珏笑了笑,拍拍他的手,“我这就去面圣护驾,杨大人放心,此间的事情做好了,也是功劳一件,本王自会替杨大人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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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上烟火弥漫,众禁卫面容紧绷,持剑握刀,团团围住一个黑色人影。极少下雪的金陵,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雪沫子细细碎碎飞舞在半空,银白的颜色,冰凉的触感,和红彤彤的火光、刺目的鲜血,汇成一幅极为割裂的画卷。
手掌紧握住不知从谁手里夺来的刀,他善用剑,因手臂有旧患,早年被俘,重伤受缚,根骨有损。剑身轻巧灵便,刃薄而利,这刀厚重沉实,精铁浇筑,使了一刻钟,手臂已有酸麻之感。
但那面容瞧不出半点吃力的模样,他冷着脸,抬眼望着面前围困住自己的人,眸子里透出了无生气的虚缈。抿着唇,即使身上落下大大小小的伤,也未曾吭一声。
他分明活着,周身却散发着死气沉沉的低压,没有情绪,没有感知,没有言语,只有从伤处飞溅而出的血还是热的。
他用刀柄击倒了一人,垂眼行进,每进一步,围住他的禁卫便退却一步。气氛诡异的冷凝着。
便在此时,张珏带着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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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在瑜安宫墙外抓到了刺客。”
“抓到了?听说那刺客凶狂得很,折了好些的侍卫。对了,张侍卫如何啦?你可知道他的情况?”
“就知道你会问起张侍卫,放心好了,我叫小路子找他干爹替你打听过啦,张侍卫随杨大人去了颖阳宫,没与那狂徒交手。”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你呀,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仔细给姑姑知道了,治你个不守宫规的罪!”
“好姐姐,您别取笑我了,张侍卫帮过我,我不过是知恩图报,我与他没什么的。”
两个宫娥在殿前说笑,声音穿过窗纱,直传进里室去。
赵嫣缩身在屋角的黄洋梨木双门立柜中,镂空的雕花中透进微弱的光线。她神志已然清醒,身上裹着适才程寂解下来的袍子,药力烘起来的燥热渐渐褪去,一身湿热化成刺骨的寒意。
程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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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猎猎吹着,寒意如刀,一道道切割着肌骨,赵嫣在宫中并不自由,平素活动的范围也只有凤和宫附近的范围,进出皆有宫娥紧跟着,美其名曰“照料”,实则不过是监视。今晚永怀王入宫赴宴,她作为未来王妃,难得能走出凤和宫配殿,却是因着要被拿来“献礼”。
程寂先一步出现将她带离瑞雪轩,藏放在百俏阁里,宫嬷等人暂没有找到她,此时她独一个,披着男人宽大的袍子沿长廊踉踉跄跄地朝瑜安宫的方向去。
雪夜萧肃,红色宫灯映照着高高的宫墙。甬道尽头零零落落站着几个禁卫,赵嫣加紧脚步,就要看见外头的情形。张珏先她一步抬起头,似乎骤然想明白了什么,提步朝她走来。“平……”
尚未唤出她的名字,就见后头拥上来数名宫人,推搡着她向来路折返。赵嫣回过头去,见张珏立在墙下,呆呆望着她的方向出神。
但是没机会细问了,她也没能看见那个被擒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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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水牢,从墙壁缝隙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人血滋养着墙上的青苔,就连栅栏间穿梭而过的鼠蚁身形也比别处更肥硕些。
张珏用手帕掩着口鼻蹙眉走进来,低矮的房梁投下大片阴影遮住他的面容。
“王爷,卑职们日夜看守,一刻都不敢轻忽,可那刺客会飞天遁地一般,就这么凭空不见了,卑职……卑职们实在……”
张珏不言声,随着引路的狱卒走到里侧,朝空落落的牢里扫了一眼。门窗都是好的,铁锁圈住牢笼,铁链比成年男子的手腕还粗实,就是最锋利的刀剑也斩不断。
“这人究竟是怎么出去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张珏抬抬手,制止了狱卒的话头。他蹲下来,指头顺着牢笼边沿抚上去,指腹染了一点浓稠干涸的血迹。
“……”他抿抿唇,正待再问,见得一个官差匆匆奔进来抱拳禀道:“宫里收到边关急报,北人又有动作,皇上召您立即入宫觐见!”
张珏眸色一深,掏出手帕抹了抹指尖,一掀袍角阔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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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落着,纷纷乱乱迷着人眼,越向北走,风雪越大。
阿馥尔一身劲装骑在马上,不时回首瞧一瞧队尾那辆潦草的破旧马车。
因着急行冲撞,那车辕已有几处断裂开来,棉帘勾破许多处,能看见里面一片玄色的衣角。
从人手里拿着水囊和干粮,纵马靠近,朝阿馥尔摇了摇头。
阿馥尔挑眉:“还是不肯吃饭喝水?他这是真想死?”
从人一脸担忧:“再这么下去,少主怎么熬得住?也不吃喝,也不言语,还、还这么绑着……要不,您看,将绳索去了吧?”
阿馥尔笑了声,“不能去。你就不怕他又跑了?他这么一心想折腾死自己,放开他他岂不立时就自刎了?”
又摇头笑道:“宇文家的男人虽不济,性子倒也刚烈,到了他这儿,窝囊成这模样,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值得把命糟践了?他不吃不喝便罢,瞧他能撑到什么时候。等人饿晕了,半死不活了,还不是由着咱们摆弄。”
她刻意放大了声量,叫马车里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掠过程寂耳际,却全没过心,他半睁着眸子看着破洞外的世界,雪花凌乱的飘着,眼前是茫茫的一片,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块,饥饿、痛楚,都麻木掉了。
阿馥尔一行走了大半日,天黑时到了一座荒山里的宅前。
门墙前灯火通明,程寂被阿馥尔拖拽出马车,刚到门下,那破败的大门就从内敞开来。
一个身穿黑色裘皮大氅的影子站在灯下。
阿馥尔惊道:“阿嫂,怎么你也来了南陈?”
宇文莺点点头,视线停顿在阿馥尔身侧,被绑缚的男人身上。
他手腕和脚踝都捆着锁链,手背和面容上都刻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微垂着脸,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眼睛。
似有所感,宇文莺苍白的面容渐因激动而染上一抹红,凝着眼睛走到男人身前,伸出手,颤颤的指尖扣住他的下巴。
男人抬起头的一瞬,她左眼落下一行泪来。
“啪”地一声,不等阿馥尔开口介绍,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男人偏过脸去。
“混账!”
宇文莺咬着牙,恶狠狠的斥骂。
从阿馥尔手中扯过男人,抓住他袖角用力摇晃着他。
“一走就是四年,全无音信,你就这般狠心,舍得所有人为你牵肠挂肚!”
程寂缓缓转过头来,嘴角渗出一条细细的血线,他没吭声,视线定定落在宇文莺面上。
她很瘦,看起来苍白而虚弱,极细极细的窄腰裹在宽大的袍子里。只一双眸子,炯炯发亮,格外璀璨动人。
一别经年,如今再看,原来她是这样小巧柔弱,要比寻常北女生得更玲珑些。
他抿唇不言,只怔怔地望她。
宇文莺别过脸去,另一道泪痕从右脸颊划过。
喉咙像被人骤然扼住,每一声都变得哽咽,“狼崽子,如今,连声阿姐都不肯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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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像一场渺远的梦,有时忆及,连自己也辨不清是真是幻。
程寂这一路都没有睡过,一闭上眼,就看见纷纷乱乱的光影里,赵嫣那张俏丽的脸。
她唤着那人的名字,一声声哀求他不要离开。
他心目中高贵圣洁的天女,卑微而无望地牵挂着另一个男人。
幼年听过的歌谣,断断续续的在耳边……是谁在吟唱,北地落寞的雪原。
一滴温热的水点落在脸上,是女人的眼泪。
迷朦间仿佛回到幼年那间没有点燃炭火的冰冷小屋,四面八方卷来呜咽一般的冷风。
只是这回,离开的人又走回来了。
她蹲下身来,温柔轻抚着他受伤疼痛的地方,用自己温软的身体环抱住他。
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落在他头顶,像对待孩童般轻抚着他的黑发。渡以温,渡以柔,渡他于无望……
“阿骥,姐姐来晚了。”
“等着,姐姐一定为你雪恨。每一个欺辱过你的南陈人,都不要幻想会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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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紧急,张珏马不停蹄地进宫、领命、折返平都。
北人压境,烽烟再起。
一面咒骂北凉狼心不死,一面整兵北去,觑空叫人给赵嫣带信,命她好生在宫中等待成婚。
荒山小院里,程寂卧在屋脊上看天。屋中阿馥尔和宇文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回阿嫂遭了大罪,也不安生在宫里头养着,我哥一天派人送三五回信来催,问我什么时候把你劝回去。再耽几日,怕是他要亲来捉人了,我办事不力,少不得要受一通排喧。”
宇文莺坐在炕上抚了抚自己平坦下去的小腹,露出一抹苦笑来,“也没什么,行军打仗这些年,还有什么遭不遭罪的说法,倒不觉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察鲁跟我的孩子,生了下来,定是个极骁勇的英雄。”
她叹了声,话题转回到正事上头,“此间的事已了,平都如今大乱,张珏回去,自顾不暇,正是入主中原的好时机。跟你哥哥嘱咐一声,莫念着儿女闺中些许小事,他是个英雄,应以大业为重,不必挂念我这里。”
阿馥尔朝窗外努努嘴,“那个呆子,阿嫂准备怎么办?我劝了多次,总不肯回家。”
宇文莺正待开口,见窗外人影一闪,程寂从屋顶落了下来,他推门走进来,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神采全无,开口,说出数日来头一句话——
“我随你回北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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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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