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男孩通常晚熟,傅景奕是个例外。

别人流着鼻涕还控制不了没发育完全的括约肌和膀胱的年纪,傅景奕已经因为不愿意穿开裆裤,跟江盛瑛女士及其所聘用的专业育儿嫂团队斗智斗勇了。

印象中傅晗听过许多次,江盛瑛女士不无自豪地提起,“我们家景奕两岁就懂得大小便之前叫人了。那时候全中国都没流行穿纸尿裤呢,他也从没尿过裤子”。

她从未做过类似这种夸耀的主角,可以猜想,她小时候并不是个省事的孩子。江盛瑛女士至多说她鬼精鬼灵的,也没什么赞许的意味,以至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手握利器。

傅景奕比傅晗年长的七年,本该是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没断奶的时候他已经开智了。她还在咿呀学语,他就连跳了两级。

全家上下都知道,只要傅景奕不想做的事情,哪怕你吊死在他眼前他也绝不退让半步,但傅晗五岁那年用一块水果糖就使唤他乖乖地背着自己在花园里跑了一下午。

全家上下都不知道的是,她也先哭过鼻子才下定决心掏出水果糖。

而她那个很难搞的哥哥虽然不在乎别人会否吊死,却很乐意接受“我和你交换,好吗”的邀请。

乖乖趴在立着“特助”名牌的工位上打了半日瞌睡,傅晗被突然大作的内线电话叫醒,电话那端,傅景奕囫囵不清地指使她,“过来”,她二话不说就跑去推他办公室的门。

秘书正躬身捧着文件夹,等他签完桌上的几份文件。

傅晗默默盯着傅景奕鼓起来的腮帮子,觉得那张被磁吸钉夹在桌面备忘录上的玻璃糖纸折射出的彩光美极了。

秘书从外面把门关紧,傅景奕率先自桌下拖出个手提袋。

傅晗心领神会地接过去,捧出一件珠光色丝绒质地的芭蕾舞服——YUMIKO特别订制款,不必试也知道会很合身。

傅景奕向后靠进椅背,两手交叉,“是订婚礼物,小妹,恭喜”。

一定要先把这句话说完,才会问:“方淙言是个绝佳的结婚对象,非常抢手,你还有哪里不满意呢?”

傅晗完全可以想象,今早看到她摆在桌子上的水果糖时,傅景奕的脸上一定也是这幅神情,似笑非笑地。

她忽然有些气馁,手掌松开,精美的衣裙啪地摔回纸袋。

YUMIKO的最短订制周期是两周,两周前发生了什么?

她问陈嘉昱,你够勇敢吗,陈嘉昱没胆给她答复,却在公司第一次不避讳地牵了她的手。

如果是她冒失的试探促成了傅家临时加注的决定,她还能拿什么来做交换呢?

傅景奕已经预备好迎接她的责怪,又或者是愤怒、不甘,乃至赖皮、哀求,偏她就睁着空洞的眼睛,语气淡淡地说,“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跳芭蕾舞了,哥哥”,出人意料地只是失望。

而他面对傅晗流露出的失望竟有些恼怒。

僵持片刻,傅景奕按下座机,秘书立即接起来:“可以通知会议开始了吗?”

傅景奕紧抿着嘴唇拾起外套,并拉住傅晗的小臂:“会议再延迟一小时,我们先去趟7楼。”

鲜少能见到小傅总如此情绪化的外显行为。

傅景奕甩着两条长腿走得飞快,套裙贴身的秘书只能抱着早已准备好的专项人力审计报告,碎步小跑着跟在后面。

每每他稍作驻足,从人群里捉到几张面孔或抛出几个问题,不出三秒钟就必须得到个精准的回复。

所有人在工作之余都别开一条天线,高高地支着耳朵。

所有人也都听见秘书清清楚楚地对答:“张成武,82年的,学历一般但履历很漂亮,本市户口,老婆是全职太大,孩子初三了。”

“杜宁,00后,刚入职不久,父母给他在公司附近买了房子,差不多明年就要结婚了。”

“秦梓涵,90年,海归,入职时表明了DINK家庭意向,今年休过几次病假。”

“陈嘉昱,27岁,农村户口,985院校毕业,根据公司人才优待政策,在附近为他安排了套公寓,今年年初子公司接受了他的内推,给其二姐办理了销售助理的入职手续。”

陈嘉昱的脖颈旗杆般标直,始终背向着门口没回头。

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的注视将他反复凌迟,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继续向下属指出文件上需要调整的内容。

傅景奕定住脚跟,满意地点了点头:“通知他们下班后去领工资和赔偿,明天不用再来了。”

**

再回到办公室,傅景奕随手丢开外套,慢条斯理地挽高了衬衫袖口。又觉得,还不够。

傅晗越是一言不发、不问、不挣扎,他越是非要得到点反应才能痛快。

空旷的房间里有两面巨幅落地窗,一面朝南,一面朝西,午后日头逐渐偏斜,傅晗坐在正对西向的沙发上垂着眼,感觉眼皮上有种被人轻轻捂住的温度。

那温度突兀地消失了。

傅景奕高大的身型就立在她面前,更并着右手的食指中指过来拨她的下巴,要她抬起头跟自己对视。

“我知道你不喜欢跳芭蕾舞,可你喜欢骑马,对吧?”

“你还喜欢那张妈妈从法国越洋定制回来的皇家床垫,喜欢收集毫无收藏价值的昂贵石头。”

“刚刚那几个被点到名字的人,甚至可能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们需要这份工资,需要这份工作赋予他们的尊严和身份,而我们的存在,可以让更多人有尊严的生存下去。”

“既然汲取他们滋养了自己,就有义务为他们遮风挡雨。从小到大,你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即便按照你的道理,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很简单,难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你拥有的够多了,妹妹,告诉我,你还贪图什么?”

傅晗红着鼻尖从沙发上弹起来,终于如他所愿地、神情痛楚。

“傅家难道养不起一个吃白饭的女儿吗?哥哥,我一定要嫁人吗?”

她忽然崩溃地扑进他胸口,眼泪冰凉地渗透了衣襟。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跟陈嘉昱在一起。你明明知道,我一点都不爱他,我只是希望找到一个有些能力,又愿意全心依附傅家的人。”

“我从没想过跟你争什么,哥哥。”

“我只是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你和爸爸。不想嫁人。”

“哥哥,我一辈子不结婚,行不行?”

隔着薄薄的衣料,傅景奕的心跳声很近很清晰。

傅晗抱住他的腰,等过漫长的八拍,等到八拍转为慢三拍,最后鼓点拉长,重归平静。

她看不见傅景奕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只能感受到哥哥的手掌迟缓地抚过自己的发顶。

傅晗屏住呼吸,从未如此振奋地期待胜利降临。

但他说:“不行。”

傅景奕说,不行。

怎么会不行?怎么还是不行?

玻璃电梯下行到底,途经的每个楼层都涌动着无数匆忙的身影。

夕铃提前半年就察觉到了征兆,那时何叔叔每天都在清点不良资产。傅晗看不到傅家丝毫衰败的迹象,方家更是才标得了新村一块高潜值的地皮,如日中天。

有什么理由一方非要娶,一方非得嫁?

秘书内线询问方淙言,有位声称是他未婚妻的傅小姐过来拜访,要不要接见,方淙言合上了傅氏集团的评估报告,吩咐把人带去会客室。

直到傅晗把几块贴在墙壁上的企业发展史都读完了两遍,方淙言才姗姗来迟,语气极诚恳地道歉:“不好意思傅小姐,省领导今天带队过来参观,耽搁了不少时间,久等了。”

但这位傅小姐劈头盖脸便问他:“方先生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的婚事?”

从客气的礼貌切换到惬意地玩味,只需一秒。方淙言习惯性地扶了扶细框眼镜,坐在黑色真皮沙发上支起右腿。

这样望过去,恰巧和傅晗在杂志上看到的方淙言是同个角度。

订婚宴回来,傅晗在网上搜到方淙言曾接受财经杂志的专访。

杂志为他留足十页版面,没放精英男士们千篇一律那种摸着袖口刻板地笑对镜头的商务照。

和专访第一页并列的照片,背景是蓝天快艇和飞溅的海浪,方淙言没戴眼镜,下颌微扬,十足洋派地穿着贴身的白色背心跨步站在船头,紧握着钓杆迎风收线,笑容仍很克制,但那意气风发的神气却是肆意的。亦如此刻。

第二页,聊到方淙言的家庭和教育。

老方总一辈子风流,花边新闻不断,人去了,跳出几个私生子争家产,那时方淙言正是傅晗现在的年纪,二十二岁,海外留学,当机立断办理退学飞回国内稳住局势,坐稳了接班人的交椅。

专访很委婉,没问他对自己父亲的看法,只谈他的婚姻观爱情观。傅晗特地留意了那几行,他对记者说,婚姻和爱情都要靠两个人共同的努力,无论他有什么想法,轻易地讲出来都是对他未来另一半的绑架和胁迫。

傅晗以为,既然方淙言说得出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应该可以达成共识的,但他只是用类似傅景奕那样的神情,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并且永远只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秘书告诉我,傅小姐今天过来时,声称是我的未婚妻。现在我很好奇,一个准未婚妻专程跑来要求解除婚约,究竟是以自己的身份,还是以傅家的身份?”

傅晗讨厌他像傅景奕,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很简单,我不喜欢你,我没瞧上你,凭我们傅家的实力,我理应有更好的人选。”

方淙言从容地微笑:“你觉得,还有比我更合适的选择吗?”

傅晗的语气急切起来:“但你一定有更好的选择!”

话才脱口便后悔,果然被方淙言敏锐地捉住了小辫子。

“你不是来解除婚约的,至少这次不是。傅小姐,你到底想问什么?”

久久,傅晗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价码,或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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