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十那一日,大长公主府门前真个宾客如云,撒眼望去皆是宗室贵戚,脂粉堆绮罗丛,说不尽的衣香鬓影。
林渊心思略定,这样多的人,只要自己安安静静,不生是非,谁也不会多加注意。
夏日骄阳似火,女子们甫一下车,就纷纷拿着帕子轻拭薄汗,跟着殷勤接待的婢女进了敞厅里。
这敞厅三面门窗尽开,两列长桌拼成椭圆形,桌上通铺着翡翠色桌布,花瓶里供着折枝石榴。繁华葱茏的叶子簇拥下,朵朵石榴花红艳如火,绚烂极了。
每位面前都摆着一盘荔枝,一些点心果酒。身后铁架上摆着巨大的冰块,穿堂风阵阵拂过,寒冰化水叮咚作响,如置身于山野听泉,顿觉精神一爽。
待众人坐定,只听环佩叮当,一队女子抱着乐器缓缓走近,丝竹声声,悠扬的歌声随之响起:
夏至初丹,喜有蝉催,向遍桂洲。正丁香大小,争衔红翠,明珠的皪,半擘浮丘。膏滑难濡,绡轻尚汗,一一先教双掌留。妃唇啮,笑玉浆四注,甘入心流……
女子们抱着乐器边唱边舞,身姿曼妙,歌喉婉转清扬,只听得人如痴如醉。
待歌舞止住,丝竹俱罢,主位后的浅紫帐幔掀开,一位满头银雪的雍容妇人在婢女环绕下从容进来。端庄大方,气度卓然,正是敬安大长公主。身旁跟着的则是舞阳公主,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大长公主和蔼笑道:“这些年我虽在京城生活,总不大见人,消息闭塞,世事不知,多有不周之处。孩子们为了让我这个老婆子热闹点儿,总是费心想着花样逗我开心。前儿岭南荔枝才到,皇上太后就赏了两箩筐进来不说,各位嫔妃和孩子们也纷纷孝敬一份,我哪里吃得了那许多?便想着将诸位请来,共襄盛宴同沐皇恩。谁知皇上听说后,越发高兴,将御膳房的南方厨子拨了两位过来,做一桌荔枝宴,请诸位尝尝鲜。”
众人又是一齐叩头谢恩,大长公主说道:“我是个撒野惯了的,最怕规矩礼法,若时时拘着礼数,真譬如给我罪受。大家都请自便,越随和,我才越高兴。舞阳,你替我多招待吧。”
舞阳公主剥开荔枝送到大长公主跟前,笑道:“那就开宴吧。客随主便,都别拘谨了。这荔枝是最娇贵不过的果子,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早一刻吃,便领略早一刻的风味。”
众人见大长公主和公主均如此随和,也都放松下来。
侍女们鱼贯而入,一盘一盘奉上美食,荔枝虾仁、荔枝苦瓜、荔枝焖老鸭、荔枝玫瑰冻羹、荔枝龙须卷、贵妃荔枝花胶、荔枝炒菌菇……
林渊看得牙酸,虽长于岭南,仍是北方胃。她只能接受荔枝作为水果或糖水来吃,入菜是万万不能忍受的。便只拣冻羹吃了几汤匙,慢慢地剥新鲜荔枝吃。
池柳见状,剥了一盘子白净的荔枝肉递过来,林渊低笑道:“你忘了我从哪儿来的?若要说别的东西,我是个实打实的乡巴佬,荔枝却是从小吃到大的。”
姐妹俩一向说话随意惯了的,且此时席间人们已经陆陆续续聊起来,声音压得极低,料想别人也不会在意的。
谁知坐在林渊另一侧的女子突然大声说道:“此话当真么?百姓们吃饱吃足了,再给皇上进贡,那可真有些大不敬。”
林渊瞧着只觉得她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是谁。
池柳反唇相讥道:“好好的姑娘,耳朵不怎样好还罢了,若是惯会添油加醋,那一身的味儿,可真够讨厌的了。”
此时池野对面的女子将花瓶移开些,露出脸来,却原来是郭杏儿。
郭杏儿对方才说话的女子笑道:“萦玉,我记得你酒量不赖,我用这杯杨梅酒交换你的青梅汁如何?我近来不宜饮酒。”
这一打岔,却让林渊记起来,这个叫萦玉的,正是当时在阮府堵着池野的女子之一。
只见她笑盈盈地将青梅汁与郭杏儿交换了,两人说笑着,很熟识的样子。
林渊不紧不慢啜饮着手边的杨梅酒,侧耳听她二人说话。
只听萦玉说道:“青梅汁虽然清爽,我却怕酸,与姐姐换了正好,只是你酒量向来很好,怎肯错过此等佳酿?”
“傻丫头,你知道什么。”
其实林渊早就在人堆里瞧见郭杏儿,见她时时将手放在并没有隆起的腹部,便知道她许是有了身子。如今这样一说,愈发确定了。可这里一半都是未出阁的女儿,这等私密之事,何必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
她偷眼看池柳,她也正看过来,两人暗笑郭杏儿粗鄙。
林渊起先还担心她难过,见她如此,知道早已释怀的了,颇觉宽慰。
偏是郭杏儿又盯着林渊笑道:“这位姑娘面熟得很,莫不是那日当着文武百官指控城阳王的林姑娘?林姑娘,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她语气真诚,似乎关心极了。
当真是愚不可及,只想着给林渊难堪,就没想过,此事更是皇家的耻辱么?
林渊微微一笑,见池柳脸色沉下就要回击,将她手一握,坦然迎着郭杏儿的目光说道:“多谢关心,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郭杏儿翘起唇角一笑:“哎哟,可当不得这一声姑娘了。”说着故意低头去抚摸小腹。
她身旁的丫鬟趾高气扬道:“连我们家夫人也不认得,郭公公的亲侄女,当今吏部侍郎赵大人的夫人。”
池柳笑道:“哦,原来是郭公公的内侄女啊!郭公公勇谋兼备,识人善任,深得皇上器重。郭家能够后继有人,我们虽为旁观者,却也觉得可喜可贺呢!”
池柳举杯相邀,郭杏儿却变了脸色。
郭粿再得宠,名分上究竟是个太监,识人善任这话,就等于说他卖官鬻爵、干涉朝政。且谁都知道赵无咎是赘婿,这孩儿将来也必冠以郭姓,池柳这话绵里藏针,偏是她无法反击。
她且不理会池柳,不依不饶向林渊问道:“我听说姑娘受伤严重,这么热的天不利于伤口愈合,怎么就跑出来了?”
林渊放下杯子,直视着她说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郭杏儿嘲讽道:“满城风雨,谁人不知,便是不想听也跑进耳朵里了。”
“爱听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满城风雨不见得就是真相,更可能是人云亦云。你身为吏部侍郎夫人,郭公公之侄女,不说谨言慎行,反而揪住风言风语大做文章,这是你郭家家教,还是你给腹中孩儿做的表率?”
陶夫人被关系好的礼部尚书夫人拉着一起坐,虽明白她姊妹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却知道今日难于平静,不放心地只管朝这边张望。
此时大长公主说道:“陶夫人,我听闻你家表姑娘人生得美,性子也好,今日来了么?”
陶夫人连忙示意林渊起身,说道:“承蒙大长公主惦记,今日特特带她同来赴宴。”
大长公主招招手笑道:“好孩子,坐到我身边来。”
林渊见舞阳在一旁眨巴眼睛,知道这是为自己撑腰,满怀感激走到大长公主身边去。
大长公主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又向陶夫人道:“下帖子时,舞阳巴巴跑来说,给池家的帖子一定要加上林姑娘的名字。我还诧异林姑娘是谁,舞阳如数家珍夸了一通。如今一见,果然是个四角俱全的好孩子。”
又回头对侍女笑道:“给林姑娘另摆一份来。就坐我边上,让她与舞阳公主好好亲香亲香。”
林渊只得领赐落座。
宴至中途,舞阳公主不小心碰翻了一杯酒,裙子上打湿一片,她拽了拽林渊,指指裙裾。林渊会意,与她一道退出来。
走到大长公主寝房的侧房里去,有侍女连忙迎上来,舞阳摆摆手示意不必伺候,待其离开后,将林渊向前一推笑道:“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吧,我在外间等你们。”
林渊满腹狐疑跨进门来,不见有人,更起疑心,回身正要询问时,只见方才跟在身后的小宫女抢上一步,一把从后面抱住她喊道:“姐姐。”
林渊怔住,如在梦中。眼前的宫女,不是林澜又是谁?
林澜笑道:“看来池大哥当真没有告诉你,我们还以为你知道,方才故意强忍着不看我呢!我还暗暗诧异,你怎能装得这样一丝破绽也没有。”
林渊这才想到池野所说准备的惊喜,她回过神来,颤抖不已:“你……你们……”
一提到池野,林渊只觉十二分对不住舞阳公主,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问道:“澜儿,你一切都好么?”
“姐姐,我很好。我原来在顺贵妃宫里当差,公主知道后,便想方设法将我调到她身边。说句僭越的,待我就如咱们姐妹一模一样,你尽管放心吧。”
林渊见她脸色白中透粉,脸颊也圆润些,果然比上次相见要好,很是安慰,对舞阳公主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只连连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姐姐,都是我不好,一心想着戳破佛光寺的阴谋,却害得你受伤遇险,你还好么?”林澜眼里闪着泪花。
“傻丫头,说这些做什么?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姐妹俩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与对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紧紧相拥。
过了一会儿,林澜忽地记起什么,附在她耳边说道:“姐姐,太子他……”
只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乱哄哄的,间杂着惊呼声,两人皆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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