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柳扶着陶夫人送出来。
这些日子,池家如同天塌地陷,愁云笼罩,往日总是欢声笑语一片和睦,而今除了两个小公子回来间或说几句话,竟是一丝声响都不闻,静寂得如同枯井。
家里这幅情形,池柳哪里还能安居城阳王府?早回来了。
丧事办完,陶夫人劝她依旧去城阳王府住着:“我与你爹爹魂魄都散了,这时倘若赵无咎再来寻衅……”
池柳咬牙冷笑道:“我倒盼着他来。若是从前,我还有两分惧意,可爹爹和若鱼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这些年,换来了什么?我连活都不想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敢来,我就敢让他竖着进横着出。”
池柳强硬起来,林渊走得亦安心些。
她低头跟在魏烁身后,走了出来。暗自叹息,这家人的精气神都没了,先前跟魏烁进来的是两个随从,这会子三个跟着出去,她们竟会一点儿不曾察觉。
林渊已经在车上坐定,隔着帘子缝隙瞧见池柳追了出来。她立在门口望了又望,脸上颇有些疑惑,却没有说什么,又转身进去了。
车子七拐八拐,到僻静的京郊一处民居前停了下来。
林渊知道要在这里换了装束再出发,亦不多问,跟着魏烁下车。早有下人殷勤相迎,接进了院子。
若是不知内情者来访,定然猜不到这是二皇子的别院。十分简朴清素,与临近的民房别无二致。
一架葡萄遮住了半个院子的上空,一左一右立着两株桃树,枝叶枯干,在寒风里哆嗦着。左边的树枝上还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纸鹞。
西南角有一口辘轳井,旁边辟着一小块菜畦。有两只小兔子从水井旁跳出来,不知是怕冷还是怕人,又缩回窝里去。
林渊夸赞道:“若是不为生计犯愁,这样清净雅致的小院,住一辈子也不会腻。”
魏烁笑道:“屋里屋外的陈设都是海棠布置的,她说她小时候的家就是这个样子。”
“海棠姑娘落脚点,离京城远么?”
“不算远,待咱俩分头之后,估摸再跑大半天就能到。说实在的,我心里忐忑极了。不知道见了面该怎样说,她才能跟我回来。”魏烁的声音低沉下去。
“不用想这些,先去见她。”林渊鼓励道。
“好。我安排了两个人暗中保护你,不过,为着便利,你还是扮男装好一些,要省去不少麻烦。给你准备了四五套厚薄不同的男装,你都带着吧,有备无患。”
林渊换好了衣服出来,见有小厮拉着一匹马儿在院里饮水,那马儿毛色棕里透红,锋棱瘦骨,竹批双耳,神骨清俊,四蹄强劲有力。再不通识马之道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一匹难得的良马。
林渊一见就甚是喜欢,凑上去又是搂脖子,又是顺毛:“这样一匹马,至少要千金之数吧?”
“还不止呢!”小厮伸出一个手指,“王爷便装出行,有不知情的人出这个数,王爷饶说人家不识货呢。”
魏烁出来,见林渊已经翻身上马,兜了一圈儿,悠然自得,与马儿颇为亲昵,便笑道:“这是海棠的马儿,性情十分温和,陪着你去远方,我也好放心些。”
林渊笑道:“那我干脆不下马了,咱们直接出发吧。”
“这么远的路,不是闹着玩的。你下来,先在马车里休息几日,咱们分头后,有你骑马赶路的辛苦日子。”
林渊坚持骑马:“别耽误了,回头京里发觉了闹起来,咱们就走不脱了。”
魏烁知道她寻人心切,只得答应下来。
*
二狗掀开帘子,长呼一声:“离京城只有三十里路了!我好像能闻到家里饭菜的味儿了。”
柱子笑道:“连日来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身子乏得很。咱们还去归心客栈上睡个饱觉吧,各人都收拾打扮一番,明儿精精神神地回家团圆去。”
“这客栈名字起得好,归心似箭。”池野笑道。
“咳,二弟哪里知道,这老板是个痴汉。天大地大,大不过他老婆孩子去。他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知道什么文绉绉的归心似箭还是似刀,他老婆闺名叫归心,故而得了这个名字。他两口子勤快干净,厨艺也好。我们来来回回路过这儿,总要到他们店里待一宿。”
夜幕降临,白日里太阳辛苦洒下的暖意尽数消散,二狗搓手跺脚地喊:“令大嫂子,来客了,还不快出来接一程!”
有个女子探出头来俏生生笑道:“来了来了,当家的,来客了!”
不多会儿,果见一个跑堂打扮的男子跑出来,并未像别家小二那样热情相迎,对马反比对人还热情,挨个儿抚了又抚笑道:“不是我说,三位也太不心疼它们了,瞧它们累的。”
说完牵马就往马厩里去饮水喂草,也不招呼他们就坐。
柱子一壁招呼池野进去,一壁笑道:“他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是出了名的怪人,从不将规矩道德之类的放在眼里。在他眼里,老婆孩子最大,其次就是马儿。”
池野含笑道:“既如此说,马儿给他照顾是很放心的了。有一个痴字的人,最是可爱。”
他们在寻了一张八仙桌坐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瞥见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跨进店来,在临近的桌子坐了。池野正低头想心事,未曾留意。
忽听那人扬声笑道:“嗳,赶路时不觉得,停下来就饿得受不了了,大嫂,将你们店里的招牌菜来几道尝尝!”
池野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好似有人拿着斧子照着脑门砸了一下,登时整个人麻木得无知无觉,耳中嗡嗡声不绝,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柱子将他的手摇撼两下,低声问道:“二弟,二弟,你身子不适么?”
他微微摇摇头,这才慢慢镇定下来。余光瞥去,那清秀灵动的模样,不是林渊又是谁?
旁边的正是二皇子魏烁,他两个怎会一道离京了呢?难道京中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而他一身地地道道的西域商人打扮,戴着毡帽,粘着大胡子,魏烁和林渊都没有认出他来。
他不住地喝水,心像是要跳到嘴巴里了。一路上想过千百种重逢时的情形,定然会不顾一切扑上去紧紧抱住她,痛哭流涕,一遍一遍地诉说这些天来蚀骨的思念……
这会子老天真把人给他送来了,他反而怯懦起来,连上前打个招呼都不敢。爱到深处,竟是胆怯么?
不多会儿,令大嫂端上来几道家常菜,煨牛肉,滴酥水晶脍,醋溜白菜和四喜丸子汤,一面冲着林渊笑道:“小店的菜分量实在,米饭和饼子都是免费供应的。您两位年轻公子,两样菜也就尽够了。”
魏烁开玩笑道:“大嫂是怕我们付不起饭钱吗?”
恰好那掌柜的饮完马过来,听见这话便道:“一听您就不是我家熟客。老客人都知道,我老婆的手艺,一碗菜能下三碗饭,四道菜就是十二碗饭,您二位就是大肚罗汉也吃不了这么多。”
店不大,口气可不小。
魏烁笑道:“那不如这样,照着他们那桌的,分量减半。”
店大嫂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也照旧给他们上了一桌菜。
池野渐渐定下心来,此前是不敢相认,这时则是有意了,借着没有相认的功夫,再好好看看她。
柱子和二狗哪里知道他的心事,一个劲儿给他夹菜。
说也奇怪,看起来卖相普普通通的菜肴,竟是十二分的美味,牛肉酥烂入味,一口咬下去汤汁充盈。
再尝一口白菜,鲜嫩爽脆,酸辣相间中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甘甜,竟是欲罢不能,吃了还想再吃。
又待去搛水晶脍时,店老板见他们不住筷子,便得意说道:“客官,小的不曾吹牛吧?我老婆的手艺,皇家御厨来了都得甘拜下风。”
池野笑而不语,夹了一块,只见晶莹可爱,每一块都是梅花形,颇觉雅致,配着料汁吃上一口,轻滑清爽,酸辣适中,令人食指大动。
他心里是十二分认可了,却不敢出声,只暗中瞧着林渊的反应。
林渊从不吝啬赞美别人,满足地拉长声音“嗯”了一声,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这位嫂嫂人生得极美,做菜也好,掌柜的真真好福气!”
“哎,小兄弟这话我爱听!”掌柜开心得合不拢嘴,“我这个人干啥啥不行,可是运气好啊,娶了个天下第一好的老婆,给我生了三个好娃娃。”
令大嫂嗔怪道:“你瞧,人家公子客气两句,你还吹上了。”
“谁家有这么大宝贝不显摆啊?”
池野和柱子他们相视而笑,觉得这掌柜的忒可爱。
林渊诧异:“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你们是新婚不久的夫妻呢。结婚这么多年,感情居然还如此之好,真是难得。”
她听很多成了家的女子抱怨,说丈夫在婚前婚后完全是两幅面孔,有了孩子更是原形毕露,婚前甜蜜的感情早被生活磨没了。
“你这小兄弟说的什么话,夫妻就像那好酒,越老滋味越好嘛!”
柱子和二狗哈哈大笑,林渊脸上一红,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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