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有男女浴池,池野不惯与人共浴,等柱子和二狗洗完了他才去。待他沐浴回来,见林渊和魏烁亦换了装束,仍在楼下坐着,不紧不慢地闲谈。
他这会子伪饰尽除,有意来回晃了两趟,谁知那俩人谈兴正浓,压根儿没瞟他一眼。
明知醋意来得没由头,看她与别人对坐品茗,款款笑谈,仍是忍不住气恼。还说想他,转来转去都没认出来,就只顾着跟人家说话,哼!倒要听听他们说的什么,如此专注。
他特地找了个背对着林渊的位置喝茶。
只听魏烁说道:“昨儿乍见你,吓我一跳,纸片人似的,风吹吹就倒。今日精气神好多了,简直像是哪路神仙给了你灵丹妙药。只是我得提醒你一句,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不要将期望抱太高。”
林渊知道,他是怕万一确认了池野的结局,她会接受不了。
她笑着举了举手里的茶盏:“放心吧,我都明白。选择去走这一趟,归根结底,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那便好。明日起来咱们就分头走了。天寒路远,照顾好自己。我找到海棠之后,若是京中暂无大事,我们便一道去寻你。”
皇上没多少日子了,到时候国丧,新皇登基,一系列的要事,魏烁身为皇室一员,不大可能抽出身来。
林渊仍很感激这一份心意,说道:“好,待相聚时,我再好好感谢你们。”
池野呆住,原来她是打算去找他。
她是疯了么?几千里的路!一个姑娘家,不要命了!
他喉头滚了几滚,眼泪不知何时无声地爬了一脸,落进热气氤氤的茶盏里,激起一圈涟漪。
他一直以为,在这份感情里,他才是主动方。
只因他知道,她来京根本就是为了想尽法子接触太子,继而进宫去陪伴妹妹。是他死皮赖脸剖白心意,是他劝她不要进宫,是他强行将她留在身边的。
而她对他所付出的种种,固然十分难得勇敢。可是究其根本,似乎更多是在报恩,报答池非夫妇的恩情,而非男女情分。
他见过太多明晃晃的喜欢,那些女子们总是毫不遮掩眼里的爱慕。她们言行大胆,举止露骨,热烈地表达对他的欣赏。
可是林渊待他,从来都是淡淡的。别离前的大胆,在池野看来,亦只是她被突如其来的离别冲昏了头。
他从来都不敢确信,他对她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可是眼下,他亲眼看见,她居然抛下一切,不管不顾要去三千里外寻他。
她孤身一人,单枪匹马,竟那样无惧无畏。只为把他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全天下的人都接受了他已经离去的事实,只有她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总是患得患失,以为自己爱得极深,而她若即若离。原来,她这样坚定地选择了他。她对他的感情,一直都拿得出手,是他不够自信,低看了她的赤诚。
他惶愧不已,池若鱼,你何德何能啊,遇见这么好的她。
池野哆哆嗦嗦起身,想要拥她入怀,告诉她,他回来了。遥远酷寒之地,他怎么舍得她去?
这时又进来一拨人投宿,他只得勉力压下冲动,拭干眼泪上楼去。
客栈前后两栋楼,各有三层。因他们前后脚投店,都安排在前面二楼。池野的房间在楼梯东边第一间,而林渊的在最里面,她回房时必要经过他的房间。
他心潮澎湃,将门虚掩着,静等着她回来。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有脚步声走近,他的心都提溜起来了,腾地站起身来,却是柱子和二狗来了。
他们端着满满一盘子吃的,笑嘻嘻地站在门边:“还没睡吧?给你拿些吃的,夜里饿了垫垫。”
盛情难却,池野只得接过来,三人坐下来寒暄几句。池野毫无攀谈的兴致,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柱子见他心不在焉,只以为是困了,便贴心说道:“明儿咱们换乘马匹赶路,天黑之前准到家了,今儿都早些睡吧。”
送走他们,池野又开始了焦灼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林渊与魏烁一面说着话,一面上楼来。他酸溜溜地想,她性子就是这样好,跟谁都能合得来。
忽听令大嫂在楼下喊:“客官,你的手套落桌上了!”
魏烁答应一声回身去取,林渊便笑道:“那我先回房了,咱们明日再见吧,早些歇息。”
魏烁说道:“好,有什么事你叫我。”
林渊一步一步上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上。
他打开房门,立在门口等待。
林渊余光瞥见那儿立着一个男子,垂头加快步子往前走,那人却一闪身堵在她面前。
林渊往左,他也往左,林渊往右,他也往右,林渊头也没抬,劈手就要开打,手腕却被人一把攥住:“放开,登徒子!”
她抬起头来,怒目瞪着眼前人,顿时愣住了。
池野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狂喜,将她打横抱起来,进了房里。
林渊一动不动,只是仍是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将她放在椅子上,半跪下来,拉过她的手贴在脸上,说道:“我回来了,阿渊。千里迢迢,你怎么这样勇敢?”
林渊的眼圈儿蓦地红了,像是要沁出血来。
他看得心都要碎了,一手抚上她的脸颊:“真的是我,阿渊,你说句话,你不认识我了么?”
林渊倏地抽回手,放在嘴里狠狠咬下去。
池野连忙夺过来,见嫩白的手腕上赫然一排深深的齿痕,又急又疼:“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将她的手举到嘴边吹起,温热的气息熨着她的痛楚。
林渊这才如大梦初醒,猛然扑上来紧紧搂住他的脖颈,眼泪汹涌而下,一个“你”字在她舌尖过了许多遍,后面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缩在他的怀里,死命地捂着嘴,哭得声噎气绝,整个人都在发抖。
池野心疼极了,紧紧地抱着她,恨不能将她嵌入自己的血肉里去,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对不起,渊儿,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明明是那样强韧乐观的女子,却因为他,白白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泪。
这些年,他自问俯仰之间无愧天地,面对她时,却总是觉得亏欠。
寒冷的天儿,她竟哭出一层薄汗来,这才觉得一肚子的眼泪倒了十七**,林渊渐渐平静些。
他拿帕子帮她擦拭眼泪,被她啪地打掉:“你混蛋!骗子!”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池野低声下气。
“你怎能这样对我,说好的要平安归来,说好的不让我担心,你是不是成心吓唬我的?”她眼角挂着一颗清泪,将落不落,无限哀怨。
“天地良心,我怎么舍得吓唬你?别哭了,我的心要碎了。你且坐着,我给你倒杯水来。”
他才起身,林渊就蓦地从背后抱住他。身前是她尽力锁在一起两只手,身后是一片柔软。他微微一顿,只听她齉着鼻子抽泣着说:“不要喝水,你别走。”
他从来不曾见过她小儿女情态的一面,娇俏又可怜可疼的模样,根本无法招架。探身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唇边:“乖乖喝两口。往后我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
她依偎在他怀里,就着手喝水,瞥见手上的伤,坐起身来细细抚摸:“受了很多罪吧?”
说着眼里才散去的雾气又迅速聚拢,他连忙贴着她的脸颊,说道:“都过去了。有人这样心疼我,再受一遍这样的罪,我也不怕。”
“哼,京城里心疼你的美人儿多了去了,你要再受几遍罪才够?”
她嘟着嘴,眉目含情,似嗔似怨,婉顺的青丝披在身上,她对他的心意,无须用庸俗言语传达。
他再也忍不住了,俯身覆上她娇软的唇,含混说道:“没有别人,我只要你心疼。”
她仰着头承受他温柔的试探,眼尾因刚哭过还是红红的,如花泣露,惹人爱怜。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到了床上。他伸手扯下红罗帐,帐钩清脆一声响,他的唇骤然离开半分,以手抚着她微湿的鬓角,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知道他的心事。
她痴痴地抚上他的眉眼,睫毛浓长,鼻梁英挺,在她梦里想念了无数次的人,终于回来了。
她轻声却坚定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很想你,每一天都是。若鱼,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蓦地欺身而上,与她十指交握,眼神带着灼热滚烫的思念与爱意,越贴越近,轻声问道:“阿渊,害怕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那样的依赖,毫无保留,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天地之间只有他与她,相濡以沫。
池野心头瑟缩的嫩芽如遇春风,舒展开身体,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阿渊,因为有你,我死也要死回来。”
她不许他说下去,将柔嫩的唇印在他的上面:“我要你活着,跟我一道,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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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红罗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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