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预(一)

月明星稀,今晚沙漠的夜,格外明亮,没有灯火,但月光将遍地的黄沙照得明亮透光。

在这茫茫无边的黄沙地里,白天热得呼吸都困难,晚上有冷得能将人冻僵的地方,七天七夜滴水未沾,到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足见这僧人的修为不浅。

净尘师徒三人坐在汉家营地里,将出云山弟子送上的清水干粮,喝饱吃足后,再次道谢,问道:“不知施主宝山何处?”

李青衍道:“出云山天清阁朝阳观弟子李青衍!”

净尘赞叹道:“出云山道法天下闻名,奈贫僧缘薄,未能到宝山拜访,今得遇贵山弟子,贫僧之幸。”

李青衍笑道:“法师言重过谦了,不知法师千里迢迢自中原往吐蕃,再到此大漠,所为何事?”

净尘微笑道:“贫僧乃游方僧人,四处云游拜佛求学,西方乃佛门胜地,我弟子欲拜真佛,便往西来了,前方与徒弟偶遇风暴走失,贫僧寻了几日,终于在此相逢。”

公主和亲自出了玉门关以来,虽早有耳闻大漠风尘沙暴的凶险和恐怖,但他们才进入大漠还没遇到过风暴,无法体会其中的可怕,但沙漠的恶劣李青衍还是知道的,这法师孤零零的自己一人,无水无粮的在这荒凉沙漠里行走,需要何等的坚韧和勇气。

净尘瞥了眼一边的公主车队和羽林卫,微笑道:“出云山清修圣地,施主一行如何也西行?”

李青衍笑道:“中原战乱,双王内战不歇,外族又虎视眈眈,唐皇内忧外患不得不和外族议和和亲,我等奉师命下山,护送大唐公主和亲耶和罗。”

“阿弥陀佛!”

战争之事,只要是凡人,无论在何时,无论是何人为帝,只要有野心有欲~望,就不会休停,这是旁人无能改变的事。

当下两人都转移了话题,谈论起了修行和净尘一路西行的见闻。

净尘不但修为过人,佛法高深,见识见闻更是博学识广,他还会说西域胡话,知道许多胡人的生活风俗,这于西行是非常有利的。

李青衍有意邀请净尘师徒同行西往,出云山弟子们和裴东守等羽林卫们,都对沙漠和西域一无所知,与卡达格撒一同上路,无异于与狼同行,后面还有不怀好意觊觎着的妖僧(别问他为什么叫海什妖僧,和眼前这高僧一比便知正邪),可想他们这一路是何等的凶险。

净尘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一边正盘膝打坐的池予身上一顿,合十道:“阿弥陀佛!”

…………………………………

池予很少做梦,从她有记忆之后,也只是偶尔有几次梦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梦。但自她修行以来,便再没做过梦,其他弟子修行入小成时,都有过的梦海意识,她却没有经历过,她修行小成后,每天晚上都只是打坐入定,并未真正入眠,可是今晚她却做起梦来。

或许这也不是梦,与做梦不同,她是亲身感受到梦中的场景。

茫茫无边的沙漠,此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狂风怒吼着,满天黄沙沙石在狂舞,狂风掀起层层沙浪,铺天盖地的涌袭,淹没了所有人。

风沙肆虐着,天空昏暗如黑夜,电闪雷鸣里,伴随着鬼哭狼嚎的来袭。

那妖魔鬼怪在风沙里横冲直撞,露出了獠牙利齿,寻找着埋藏在风沙里的人,撕扯啃咬着,遍地的尸骨瞬间被风沙彻底掩埋。

“阿弥陀佛!”蓦地一声佛号,震响脑海,漫天风沙、妖魔鬼怪们瞬间消散。

池予猛的惊醒,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仿佛被利刃刺进眼睛里般,撕裂难忍,她忍不住伸手扶住了眼睛,呻-吟了一声。

李青衍急忙伸手扶住她,紧张道:“池予,你怎么了?”

池予道:“眼睛疼。”

李青衍一怔,眼睛疼?能让池予喊疼的,就不是一般的疼了,急忙转头问站在旁边的师弟:“赵师弟,可有治眼睛疼的药?”

赵青松也在发懵:“没......没有。”

池予捂着眼睛沉默了一下,感觉眼睛的刺痛渐渐的缓下来了,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只见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问道:“什么时辰了?”

“将近卯时。”

自到达大唐边疆以来,天空都是炫目耀眼的,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灰蒙蒙的天色了,池予不由得想起了昨夜的梦。

“池……池予,你的眼睛……”

池予一怔,看见了众人惊讶的神色,满脸的惊惧疑惑。

她……她的眼睛现在竟然只有单瞳,她一直以来让人看着就发寒的诡异的双瞳竟然没有了,而是像他们正常人一样的单瞳。

李青衍更是有些目瞪口呆,疑惑问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池予也愕了下,摇头道:“不知道。”

李青衍一噎,又急急道:“你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昨夜里有人偷袭你?”他的目光微微瞥了眼耶和罗部下方向的海什,海什正目光阴冷的看过来。

池予又摇头道:“没有。”

李青衍皱起眉头,疑惑道:“那你昨晚怎么开了神识?”

池予一怔:“我昨晚开了神识?”

“你不知道你开了神识?”李青衍更疑惑了,无奈道:“你那神识你又不是不知道,神识一开,谁人敢近你身边。”此时她身边只有他们师兄弟几个,也是刚刚才冲过来的,所有人都在远离她的方圆几丈之外,她那神识开放,就像来自深渊地狱般,让人恐惧得畏惧不已,退避三舍。

昨夜里正在打坐入定的池予突然开放神识,力量之强,震慑之威,让众人梦中惊醒,纷纷的退避不敢靠近,刚开始李青衍以为是海什偷袭她,却见海什也感受到她神识之威,站在远处看着,虽然满目掩饰不住的狂热欲-望,但显然不是遭到他的偷袭。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醒过来,休息片刻便无事了。”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净尘开口道。

池予想了想问道:“是法师唤醒我的?”

净尘微笑道:“首开梦预,贫僧惟恐施主深陷其中。”

池予沉默了下:“多谢法师。”

池予调息了一下,半会就恢复了双瞳的眼眸,她夜开神识一事,虽然不明其意,但暂时抛到了脑后,天亮了,队伍也要开始上路。

沙漠的气候变化很大,早上出发的时候,天还是冷的,行走的将士们都冻得只打哆嗦;但到天完全亮了后,阳光照射之下,已经闷热得呼吸都要窒息了一样。

在大漠上行走,耶和罗的队伍走在前面带路,公主的护卫车队随后,净尘师徒受邀跟随在车队里同行一程。

净尘告诉他们,这片沙漠叫做莫贺延碛,据记载,此地“长八百里,古曰流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环境极其恶劣,更时有魑魅魍魉出没,不时的伤害行走在沙漠的人。

而出了这片沙漠往北,就是耶和罗部落,往西直走,便是通往西天佛陀到圣地,是以过了沙漠,净尘师徒需向西行,便就分道扬镳。

池予听着忍不住看了一眼侃侃而谈的净尘,眉清目朗,沉稳坚毅,虽然穿着一身旧僧袍褴褛不堪,风霜而落魄,但他精神奕奕,气质温和高雅,虽风霜却沉稳,虽落魄却绝不狼狈,是个……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净尘回目看过来,两人眼光撞到一起,四目相视。

净尘的目光如众生平等般的平静柔和,对她含笑合十点了点头,池予垂眸收回眼光,默默道:“是个不可多得的出家人!”

越走越热,整片沙漠就像个大火炉,蒸烤得行人疲惫不堪,呼呼的沙风不停的吹拂着,干燥而火热,更让人心中火躁。

大漠环境的恶劣,耶和罗人的凶狠野蛮,让宁阳公主的心情低劣到底,一度她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忘记了自己是公主,她看着车旁骑在马上的池予。

她素衣轻衫,长发飞舞,她雪肤清丽,美如仙子,她仗剑飞跃,女中豪杰,她以一己之力震慑得那如狼似虎的耶和罗人退避三舍,她羡慕她,她想要成为她!

“池……姑娘!”

池予怔了一下,看到公主掀开车帘看着她,才确定宁阳公主真的是在叫她:“叫我池予即可。”

宁阳公主愣了愣,道:“池予……姑娘!”

只是一个称呼,池予随她了,问道:“有事?”

宁阳公主犹豫了下,有些羞涩问道:“请问,你们出云山的女弟子多吗?”

池予想了想道:“不清楚。”她没留意过。

宁阳公主又一愣:“那你们出云山还收女弟子吗?”

池予反问道:“你想入出云山?”

宁阳公主脸一红:“……”

池予淡淡道:“你不是想入出云山修行,你是害怕耶和罗。”

宁阳公主黯然,她的确害怕。

池予道:“之前你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都走到这里了才害怕,已经迟了。”

宁阳公主苦笑道:“是,我有耳闻他们的……残暴!可是……”可是耳闻和亲眼目睹是两回事,亲眼看到他们随意杀人的残暴方式,比想象的震撼百倍。

池予实话实说:“你入不出云山!想用修行来躲避和亲,不可取,你也做不到,你上有高堂父母,下有兄弟姐妹,你舍弃不了亲情和君恩,红尘俗事缠身,不能清心寡欲,即是无缘。”

这一通评判,宁阳公主面红耳赤,好气又好笑,这姑娘凡事一猜就着,说话一针见血,全然不顾别人心情。

“你害怕没有用,对那人来说,你越害怕他就越得意,越得意就越让你害怕……”

“咳咳!”李青衍一头黑线的打断了池予,这家伙怎么就学不会说话委婉一点,总是戳着别人的痛处来说话。

宁阳公主被她噎了几下,很无奈的委屈了一下,但经过这一委屈,理智也慢慢的回来了,低落的情绪也慢慢的长了回来。

越走越热,沙风也越来越干燥,刮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

看到远处的天空异样的变化,池予一顿。

常在沙漠走动的人,总是有经验的,沙漠的热度,沙风的味道,还有天空的异变,就知道这是沙漠起风尘沙暴的预报。

没人能知道沙尘暴将在哪里风起,什么时候会到来,当它来了的时候,你完全当不住,只能努力的在它的虐暴下,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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