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陶县令。”

陶烨的脚刚沾地,就被候在县衙门口的周昌堵了个正着。那一声称呼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硬挤出来的,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位周县丞胸腔里正压着一团亟待爆发的火。

“周县丞。”陶烨停步,回应的语气淡得像一阵穿堂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闻陶县令新招了一名捕快?”周昌话问得直接,目光紧紧锁在陶烨脸上。

陶烨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抬了下眼,那双眸子格外清冷,视线掠过周昌因强压怒气而略显僵硬的脸,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那神情里透出的,不是刻意为之的轻慢,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疏离,反倒更激起人心头的无名火。

周昌在官场沉浮多年,自诩早已修炼得八风不动,可此刻面对陶烨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胸口仍不免一阵憋闷。

这小子,到底在狂什么?

周昌盯着陶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头火起,却转念一想,此人二十二岁,便能在一众世家子弟的围猎中脱颖而出,若没有几分真才实学,绝无可能在这个年纪坐上县令之位。

然而官场浮沉,又岂是单凭才学就能畅通无阻的?这一点,周昌也是跌跌撞撞多年之后才真正领悟。想到眼前这年轻人或许还不懂这其中关窍,他目光中的怒气渐渐褪去,反倒掺进一丝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的意味。

陶烨却无心理会周昌情绪几番流转。他此刻心绪纷乱,像被扯散的线团。本以为寻得一位能够在周泽县互为臂膀的好友,谁知对方转身就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那份刚刚萌芽的信任被骤然掐断,他仿佛又跌回那个孤身一人、无人可依的境地。

而眼前,田大力的冤屈未雪,田妞期盼的眼神还在等他主持公道。

这一切,都沉沉压在他心上。

“陶县令,新招的捕快能力究竟如何?可堪胜任?更何况……”

“周县丞,”陶烨不容他说完便淡然截断,目光清亮地直望向对方,“周芸能力几何,想必作为父亲的您,应当比本官更清楚。”

他语气平稳,却字字清晰,不留半分转圜余地。

“在本官这里,只要有真才实学,便值得一个机会。”

“陶县令一片好意,只是芸儿年纪尚幼且为女子,实在是不便在男人堆中摸爬滚打。”“周县丞担忧的究竟是周芸年纪尚小,还是担忧她身为女子抛头露面?”陶烨抛出问题,语气平稳却暗藏机锋,像静待猎物的猎人,等着周昌如何回应。

周昌笑了笑,对陶烨的问题避而不答,转而意味深长地说道:“父母之爱子,陶县令……怕是无法理解。”

陶烨闻言,唇角亦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眸中清冷如初,不见波澜:“周县丞说的是。本官虽不懂父母之心,却深知为官者当以才论人,而非以亲缘断事。若人人皆以私心度公职,这衙门还如何为民做主?”

周昌似乎还想再辩,话未出口却被一旁响起的声音干脆地截断:

“周县丞所虑,无非是新任捕快能否胜任其职。”

祁承璋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陶烨与周昌之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下正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三日后,县衙全体衙役照例进行季度考核。届时,能者自然留下,力有不逮者按规淘汰,公开公正。如此,既可不负陶县令求才之心,亦可解周县丞忧才之虑,您看可好?”

他语调平稳,言辞恳切,既全了周昌的颜面,又稳稳当当地将这件事纳入了既定章程,让人一时难以反驳。

陶烨感受到那股炙热的眼神向自己投来,大概是想等自己一个赞扬的目光,但陶烨始终没回头看那人一眼,静静地等着周昌回答。周昌脸上仍挂着那副体面的微笑,微微颔首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三日后考核见真章。”

见周昌不再纠缠此事,陶烨转身便向东院走去,衣袂拂动间不带丝毫犹豫。

不料周昌却大步追了上来:“陶县令——”或许是追得急了,他的声音带着喘息,透出几分嘶哑。

陶烨驻足回身。周昌不过四十有余的年纪,身子却已显出风烛残年之态。仅仅这几步路,便让他气息不匀,还要强压着喉间的咳嗽。陶烨目光掠过他鬓边刺眼的丝丝白发,心头不由地一软,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周县丞还有何事?”

“我听闻……陶县令今日去了戴家?”周昌凑近些许,压低声音道。

“是。”

“陶县令,我知你才入仕途,胸怀壮志,但……”或许是因周芸之故,周昌望着眼前这与自己儿女年岁相仿的年轻人,话语间不禁带上了几分过来人的忧切。

“周县丞不必多虑,”陶烨却不着痕迹地截住了他的话头,“本官知你近日操劳过度,身体欠安。特准你两日假期,好生休养,三日后考核到场即可。”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陶烨并不打算听取任何劝诫。若周昌不愿卷入此事,大可不必参与,但陶烨绝不会因惧怕戴家权势而罢手。

周昌喉头动了动,终是化作一声轻叹。他摇了摇头,嗓音苍哑:“人老了,身子不中用了……有劳陶县令体恤。”

“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看这火往哪儿烧,烧不好可就烫到自己了。”临走前,周昌还是留了一句忠告。

火,又何止三把。

正如上任那日冲天而起的烈焰,陶烨要让这火燃得更猛、更烈。不仅要烧尽周泽县盘根错节的不公,更要让这火光映照千里,涤荡天下的阴暗角落。

即便最终自己也被这烈火吞噬,烧成灰烬,亦在所不惜。

陶烨摸了摸右臂,那道旧伤早已愈合,可凹凸的疤痕隔着衣料仍隐隐发烫,像有火种在皮肉下暗燃。

祁承璋不知何时已贴近他身后,声音从头顶落下,气息掠过耳畔,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陶烨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拉开距离:“没有。”

“明日升堂,有把握吗?”

“没有。”陶烨答得干脆利落,理所当然到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明日升堂,有把握吗?”

“走吧。”说完,陶烨转向郝文,不再理睬身后那人。

直到祁承璋跟在身后一同回了东院,陶烨才想起来这人已经是自己的邻居。他回头看了眼一直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的祁承璋,刚好与他对上眼神,但只一瞬,陶烨就挪开了视线,仿佛刚刚的交汇只是误会。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祁承璋,也不敢质问。

就像他不敢质问郝文,为什么替众法道撰写话本一样。

陶烨坐在书桌前,昏黄的烛光在堆积的卷宗上摇曳。修长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眉头越蹙越紧。

“前任县令居然没篡改这些档案,倒是稀奇。”郝文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手执笔在纸上沙沙写着,头也不抬地搭话。

自蒙学时代起,他就是个嘴闲不住的,好在也从不需要陶烨接话,自顾自就能说个痛快。

田家的地契确凿无疑,陶烨早前就让田大力找出了原件,与官府记档严丝合缝。可就是这样漏洞百出的案子,竟能顺利结案。陶烨越看脸色越沉,终于“啪”地一声将卷宗重重摔在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郝文依旧没抬头,笔尖不停:“每看一次气一次,你可别把自己气出个好歹。”

陶烨仰头深深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用力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烛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此刻紧闭着,喉结轻轻滚动。

“这般欺压……”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我若是田大力,怕也是要拼死一搏的。”

这时门外传来清脆的叩门声:“陶县令。”

“进。”陶烨睁开眼睛,眼中仍是一片淡漠之色,让人很难看不出他刚刚才为不平和激愤。

门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利落地跨进门来。

周芸穿着一身新裁的捕快服,深蓝色的官服剪裁得体,衬得她肩背笔挺,腰间束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她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一晃,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

见她要顺手带上门,陶烨出声拦住:“让门开着吧。”

郝文从文书里抬起头,眉梢微挑:“朱票送过去了?”

“是。”周芸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皮革护腕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陶烨静静打量着她。比起那日在拂月楼初见时的桀骜模样,此刻的她更多了几分沉稳的英气,宛若一株迎着风雨挺拔生长的新竹。

"陶县令,我还带来一人。"周芸侧身让开,朝门外点头示意。

一个神情憔悴的女子怯生生地挪进门来,她始终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站在距离周芸半步的位置。

周芸犹豫片刻,低声道:“这是田大力曾经的未婚妻,如今是戴明的……”她语塞片刻,终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陶烨看向那女子。

女子只是摇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姓乔,”周芸代她答道,“在家排行第二,大家都唤她乔二妞。她愿意明日上堂作证,但有个条件——希望县令大人能助她离开戴家。”

陶烨并未立即应允,目光仍停留在乔二妞身上。她始终垂着头,身形格外瘦小,一身粗布衣衫洗得发白,与戴明在外的奢靡作风形成了鲜明对比。任谁都难以想象,一个在外挥金如土的男人,竟会让自己的妻子憔悴至此。

“离开戴家后,你打算去往何处?”

乔二妞猛地抬起头,眼中泪光盈盈,无助地望向陶烨,又求助似的看向周芸。

周芸轻轻拍了拍她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温声安抚:“别怕。”而后转向陶烨,语气严肃:“陶县令,乔二妞希望能离开戴家,在县衙谋个差事,求得官府的庇护。若是您不允,我收她做个丫鬟也行。”

陶烨勾了勾嘴角,带着几分调侃:“哦?做丫鬟,你可有银钱付她工钱?”

“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地方住,有口饭吃就够了。”乔二妞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忽然一改先前的怯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陶县令给民女一条生路!”

陶烨本是看着周芸一副严肃的模样,想逗逗她,没料到乔二妞反应如此激烈。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连忙上前搀扶。可乔二妞执意不肯起身,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祁承璋从门外踱步而入,撞见的正是这样一幕:一个女子跪地哭泣,陶烨半俯着身子颇为狼狈地搀扶,两人的手互相搭着,女子泪眼婆娑,欲语还休。

陶烨一抬头,正好对上祁承璋怔住的目光,当即直起身子,语气生硬:“你来做什么?”

不待祁承璋回答,他又转向乔二妞,故意板起脸道:“你若不起身,此事免谈!”

说罢,一甩衣袖,重新坐回书案之后。

“这是怎么了?”祁承璋信步走向陶烨,目光掠过正被周芸搀扶起身的乔二妞,神色如常。

郝文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将事情原委道来。

祁承璋听罢,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这有何难?”他转向乔二妞,语气温和却笃定,“若你愿意,可来我这儿做事。若不想留在周泽县,汴州、京都,随你选去处。”

“多谢祁县尉。”乔二妞怯生生地道谢,目光与祁承璋短暂交汇了一瞬。

陶烨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眸色渐深,忽然开口:“李师爷,你带乔姑娘去写份诉状。”

郝文一怔,疑惑地看了陶烨两眼,这才上前道:“随我来吧。”

乔二妞激动得声音发颤:“多谢李师爷,多谢陶县令。”

“嗯。”陶烨淡淡应了声,目光仍锁定在祁承璋身上,“周芸,你也一同去吧。”

待众人离去,书房内骤然安静下来,只余烛火噼啪作响。

陶烨的目光依旧钉在祁承璋身上,声音里带着冷意:“一切如你所愿,祁县尉可还满意?”

祁承璋对他的怒意恍若未觉,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坐在离陶烨不远的木椅上,姿态慵懒地靠着椅背,微扬的凤眼里流转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陶烨本还绷着脸,却被那双眼眸中的笑意晃得失了神,胸中的火气竟莫名散了大半。他倏地转过头去,只留给对方一个紧绷的侧影。

窗外天色如墨,往日这个时辰,东院早已陷入孤寂的黑暗,唯有风声穿过空荡的庭院。可此刻,廊下新悬的灯笼洒落一片暖光,将青石小径照得清晰可见,连墙角那株老梅的疏影都被勾勒得格外温柔。

自祁承璋搬进来,这院子便莫名添了灯火,也添了生机。

陶烨望着那片被灯火点亮的院落,恍惚间竟觉得那光带着温度,丝丝缕缕渗进心底。

有那么一瞬,这里不再只是他暂居的官舍,倒真像了个"家"。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

那场大火,早把他对"家"的所有念想都烧成了灰。亲人、宅院、连同那个会哭会笑的自己,都葬在了那片火海里。这些年来,家不过是睡觉的角落,在哪儿歇下都一样。他不需要家,也不能需要。

陶烨下意识攥紧袖口,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因灯火而生的恍惚,连同心底一闪而过的贪恋,都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陶烨的声音在烛影摇曳中响起,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明日戴家众人皆在公堂之上,正是良机。你出城一趟,去探探铜矿脉的确切位置。"

他转过头,烛光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的表情:"此案之后,还有'众法道'的线索要追查。本官分身乏术,矿脉之事便有劳祁县尉了。"

措辞得体的一番话,像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陶烨看着祁承璋,既然这人费尽心思让他发现铜矿的存在,必定另有所图。不如就让他先去探查,且看这局棋,究竟要往何处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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