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周泽县县衙外围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新县令上任后的第一桩大案,竟直接对上了本地望族戴家,这等热闹谁肯错过?人潮涌动,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若不是衙役们手拉手组成人墙竭力拦着,只怕人群早已涌进公堂之内。
还有许多年轻姑娘踮着脚张望,她们之中,有不少是专为一睹祁县尉的风采而来。
辰时正刻,陶烨一身浅绿色官服,自屏风后稳步走出。朝阳透过门廊落在他身上,那抹清雅的绿色衬得他身形如竹,虽面容尚显年轻,但眉目凛然,步履沉稳,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官威。
“这……这就是新来的陶县令吗?模样可真俊俏啊!”人群中一位妇人低声向身旁的同伴耳语,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叹。
“今年县衙里的官老爷们,一个比一个年轻。”同伴眯着眼打量着堂上,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还都生得这般好看。”
这番议论立即在人群中激起涟漪,几个站在前排的百姓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捋着胡须摇头:“这么年轻,谁知道背后有没有什么门路?我看啊,今年的官司,戴家又要赢了。”
“听说今日是戴家家主亲自到堂?”有人压低声音问道,语气中透着对这场较量的期待。
就在这窃窃私语声中,陶烨在公案后坐定,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惊堂木,尚未拍下,那沉稳的气度已让喧闹的公堂内外不自觉地安静了几分。
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公堂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旧书卷特有的气息。
堂下的情景在陶烨眼中其实有些模糊,但这反而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仿佛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只剩下他与即将审理的案子。
“带原告田大力、被告戴明上堂!”陶烨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堂中回荡,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陶县令。”出声的并非被告戴明,而是立于他身前一步的中年人——戴家真正的家主,戴鹏举。
他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蓄着修剪得宜的短须,身着靛蓝色云纹直裰,衣料看似朴素,却在光影流转间泛出只有上好丝绸才有的温润光泽。
戴鹏举曾任监察御史,其祖父官至户部侍郎,父亲亦是一州学政,戴家可谓三世为官,宦海沉浮,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自数年前从官场隐退,他便回到祖籍所在的周泽县,过着诗酒自娱的乡居生活。凭着这份资历与读书人的身份,他平日里待人接物倒也显得周到有礼,在县中士绅间颇有清誉,未曾公然惹过什么是非。
像今日这般亲身立于公堂之上,确是第一回。
此刻,他仅是上前一步,对着公案后的陶烨从容拱手,动作舒展,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声音平稳醇厚:“老夫戴鹏举,见过县令大人。”
这份气度,与旁边紧张得不知该往何处放的田大力,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一从容,一惶恐;一沉稳,一无措,仿佛他戴鹏举才是更谙熟、更尊重这公堂规矩的一方。
陶烨目光沉静,对着戴鹏举微一颔首,算是给了这位前御史一个场面上的尊重。
随即,他面容一肃,惊堂木应声而落——“啪!”清脆的响声震彻公堂,将所有人的心神瞬间收紧。
“田牧仁状告戴家侵占田产,原告方,可有证据呈上?”陶烨的声音清朗,不带丝毫犹豫。
早已候在一旁的郝文闻声上前。平日里那几分跳脱不着调的气质尽数敛去,眉宇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精干与郑重。他双手将一纸文书高举过顶,声音清晰沉稳:
“回禀大人,原告田牧仁已将涉事田亩的地契原件呈上。属下已连夜核对完毕,此契所载田亩位置、界限与官府鱼鳞册记档完全相符,确系真凭实据。”
“可否予老夫一观?”戴鹏举语气平和地请求。
他从郝文手中接过地契,只略略扫了几眼,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便从容说道:“陶县令明鉴,当时此地,确实是依据前任县令的判决,划归了我戴家。至于这地契为何未曾交付……”他话语微顿,目光淡淡地扫向身旁的戴明,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恐是县衙文书往来中的疏忽了。”
戴明立时会意,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小人戴明,叩见县令大人!之前这桩官司,确是小人与田大力之间的纠纷。这地,的的确确是当作补偿判给了戴家的!只是,只是……”他语速飞快,到了关键处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他心中自是清楚缘由——当初他压根不知道这块贫瘠之地还有地契,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无主的荒地。直到田大力跳出来坚持那是他家祖产,加上四邻百姓都眼睁睁看着,他不好明抢,这才与前任县令“商议”出了个判决。其实,即便知道有地契,以戴家在周泽县的势力,他也懒得去费这番周折,在这里,还没人敢对戴家说个“不”字。
“因着些许疏忽,又劳烦了县令,还不向大人认罚!”戴鹏举语气骤然转厉,呵斥道。这话表面上是说给戴明听,实则是说给堂上的陶烨和堂外围观的乡民听的。他轻描淡写地将一桩可能的侵吞案,定性为“文书疏忽”和“田家拒不交付地契”所引发的小小误会,三言两语间,便将戴家置于“行得正、坐得直”,反而是对方在无理取闹的有利位置。
“之前判给戴家?”陶烨双手平稳地端放于桌案之上,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之前是因何事判给戴家?”
戴明下意识地瞥向戴鹏举,按照他们之前的预想,话已至此,这位年轻的县令若是个识趣的,就该顺着这个台阶而下,不再深究。
公堂上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余下郝文手中毛笔在纸页上划过的沙沙声。
忽然,那声音停了。
“县令问话,为何不答?”郝文鲜少皱眉,一直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慈善模样,如此皱眉倒显得比冷若冰山的陶烨更可怕几分。
“哦——”陶烨故意将尾音拖长,眯起的眼睛将堂下众人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是之前那桩,田大力诬告你戴家,有辱家风一事吧?”
他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那桩已被前任县令盖棺定论的旧案。
堂下,戴鹏举闻言,面上依旧是一副风雨不侵、游刃有余的模样,仿佛陶烨提及的不过是今早吃的包子略咸这样的小事。他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身旁的戴明低语了几句。
只见戴明原本微偻的腰杆,竟随着这几句耳语缓缓挺直了起来,连带着脸上的惶恐也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重新找回的底气。
陶烨将戴明神情的转变尽收眼底,心头涌动着一丝不安,像阴湿的苔藓在暗处滋生。他指节收紧,惊堂木重重拍下,声响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落。
“此案环环相扣,一切纠葛,皆由那桩荒唐婚事而起。”他的声音在公堂内回荡,“本官今日便请来此案关键之人——带乔二妞上堂!”
"乔二妞"三字落地,戴鹏举面上仍是一派风雨不惊,只微微侧首瞥向戴明,眼中带着审视。待瞧见戴明脸上阴晴不定、青白交加的神色时,他目光陡然转厉,如冷电般射向那个正缓缓走上公堂的瘦弱身影。
戴明一见乔二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猛地窜起,不管不顾地朝她冲去。他还未近身,一柄玄色刀鞘已横空而出,冰冷坚硬地抵在他胸前,阻住所有去路。
他抬头,正对上执刀女子那双眼睛。那眼中没有愤怒,没有警告,只有一片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看的不是活人,而是路边的石子。戴明被她这般眼神一刺,心头火起,还想再往前凑,周芸手腕微转,刀鞘顺势一推。一股巧劲传来,戴明踉跄着连退两步,险些栽倒在地,只余胸前被刀鞘抵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寒意透骨。
戴明踉跄着勉强站稳,胸口的钝痛与当众出丑的羞愤瞬间烧红了他的双眼。他猛地抬头,怒视那执刀女子,一句叱骂已冲到嘴边——
可就在电光石火间,他看清了那张脸。
“你?”戴明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周芸和堂上端坐的陶烨之间急速流转,某些碎片化的信息与眼前这张冷若冰霜的面容骤然重叠。
“原来……原来是……”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微微发颤,脸上血色尽褪。先前所有的不解此刻都串联了起来。
就在戴明几乎要失态惊呼时,一旁的戴鹏举适时地轻咳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斩断了戴明即将失控的情绪。戴鹏举目光严厉地扫过这个不成器的家奴,眼中满是责备与警告。
陶烨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着方才还气定神闲、视天地如无物的戴鹏举此刻脸色发青,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这番场景,早已在他脑中演练过无数次,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期有条不紊地进行。只要乔二妞当堂说出实情,整个案件就能一举推翻,重新审判。
“乔二妞,你无需紧张。”郝文看着堂下有些瑟缩的女子,声音温和了几分,“问什么便答什么,不可隐瞒,不可作假,你可明白?”
乔二妞缓缓抬起头,看了郝文一眼,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麻木的平静。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乔二妞。”
“你与戴明是什么关系?”
她仍是垂着头,自始至终没有看戴明一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戴明的妾室。”
“田牧仁说你家收了聘礼却悔婚,可有此事?”
“是。”没有半份犹豫,回答得利落干脆。
乔二妞呼出一口浊气,像是将心中的阴霾一同叹了出来。
一直没有反应的田牧仁此时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乔二妞。
乔二妞察觉了那道目光,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迟疑了片刻,她还是缓缓转过头去,迎上了田牧仁的视线。
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像是一个真正的笑容,更像是在一张绷得太久的绢布上,勉强扯出的一道褶皱。她的脸颊肌肉僵硬,仿佛早已忘记了该如何做出这个表情。
可田牧仁看懂了。
那是一个微笑,一个迟来了太久,浸满了无声歉意与无尽苦涩的微笑。
陶烨望着堂下这对曾经的有情人,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田牧仁与乔二妞本是两情相悦,却因戴家的权势与乔家的贪念,生生断送了一段良缘。本该与心上人白首偕老的乔二妞,如今只能在戴府做个卑微的妾室,生了儿子后更是被正室和其他人不喜,找着借口磋磨她,如今她看起来竟比田牧仁还老了几分。而她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家中已纳了五六房妻妾,却仍在拂月楼里夜夜笙歌,挥霍无度。
“你这妇人,不守妇道,满口胡言!”戴明碍于周芸在场,不敢上前,只得站在原地,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乔二妞,厉声骂道:“你们乔家贪得无厌,一女二嫁,收了两份彩礼,如今怎敢反咬一口?”
戴明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此案早已了结,如今旧事重提,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小人实在是遭了无妄之灾啊!”
陶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昂吓得心头一紧,当即拍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待戴明噤声,陶烨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我朝《户婚律》明文规定:‘庶人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许纳妾。’”他目光扫过手中文书,又抬眼直视戴明,“据县衙户籍记载,你是永平十二年生人,如今不过三十有五,距四十之限尚差五年。戴明,本官说得可对?”
方才还喊冤不迭的戴明顿时语塞。虽说吴国确有此项律法,但官宦人家与富户豪门往往视若罔闻,超额纳妾早成常态,地方官员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有人当真以此律问责。
“田牧仁,”不待戴明回应,陶烨已转向另一侧的田大力,“你方才声称曾送聘礼至乔家,可有礼单为凭?何人可作见证?”
“回大人,有的。”田大力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张微微发黄的纸笺,双手呈给郝文,“这是当初的聘礼清单,一式两份,这份是小民保留的。媒人李乔氏可为此事作证,乔家收聘时,她也在场。”
“陶大人明鉴,那李乔氏乃是乔二妞的亲姑母,血缘至亲。由她作证,难免有徇私护短之嫌,恐难服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戴鹏举姿态依旧恭敬,言语间却透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
“戴老先生不愧曾任职监察御史,思虑果然周详。”陶烨颔首,竟顺着他的话表示赞同,随即话锋一转,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故此,本官也认为,先前断案中所有采纳李乔氏所作的证词,因其身份存疑,皆应视为无效,一律不予采信。”
他目光扫过堂下,声音清朗地定夺:“眼下,我们便只以田牧仁呈上的这份礼单作为核心物证,重新审理。”
戴鹏举脸色骤然一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为削弱对方证据可信度而发的质疑,竟被陶烨顺势利用,反将一军。他先前并未亲自参与那场诉讼,更不知李乔氏当时竟曾出面作证,此刻被这年轻人抓住了这个疏漏,轻描淡写间便将先前对戴家有利的证词根基彻底推翻——而这,竟还是由他自己亲手递出的刀。
一股阴郁的锐气自他眼底升起。他第一次正视堂上那位年轻的县令,意识到自己先前确实小觑了对方。这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
陶烨将戴鹏举骤变的脸色尽收眼底,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声音却依旧平稳如常:"乔二妞,这份礼单上的字迹与手印,你可认得?"
郝文将那张微微泛黄的礼单展现在乔二妞面前。她垂眸细看片刻,轻声道:"这是我爹签的字,这手印……也是他的。"
"你如何能断定这不是伪造?莫非你还有辨别手纹的本事不成?"戴明忍不住插嘴讥讽。
乔二妞抬起头,目光平静:"我爹的右手拇指曾受过伤,留下的印子有一道缺口。我从小看到大,绝不会认错。"
"这等小伤,知情人稍作模仿便可,岂能作数?"戴明急声反驳。
"哦?"陶烨身子微微前倾,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依你之见,这样独特的伤痕印记,要如何作假?"
戴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只需在盖手印时,在拇指上刻意压出一道——"
话到一半,他猛地收声,脸色霎时惨白,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堂上的陶烨。
陶烨心中冷笑。
能在戴家立足并深受戴鹏举信任,此人绝非这般沉不住气的无能之辈。方才那近乎失言的表演,目的无非是一个:暗示这份礼单可以伪造,暗示他这个县令可以为了翻案而构陷,进而动摇旁听乡民对此次重审的信任。
“陶大人,”戴鹏举适时开口,声音恢复了沉稳,仿佛刚才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既然证物存疑,依老夫浅见,不若传唤当初经手此礼单的媒人李乔氏,以及乔二妞之父乔老三上堂,当面对质,一问便知。如此,方可显大人办案公允,不偏不倚。”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看似配合审案,实则是要将水搅浑,将焦点从戴家纳妾违律和强占田产的核心,转移到对一份陈旧礼单真伪的无休止争论上。
陶烨如何不知他的盘算。他目光清冽,看向戴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戴明,你既对指印真伪存疑,本官自会详查。不过,在你提出质疑之前,本官倒有一事问你:你称乔家收你戴家之聘在前,却又收受田家礼单,行一女二嫁之事。那么,你戴家下聘之礼单,何在?媒证,又是何人?”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戴家行事,总不至于比田家这般寻常农户更为草率,拿不出只字片纸,全凭口说为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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