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那是自然。”戴明一改唯唯诺诺的姿态,从怀中掏出一份整洁工整的字据,递给郝文。

“陶大人明鉴,此乃我当日与乔家签订的字据,由本县耆老赵公亲笔书写并作保,媒人亦是城中素有清誉的王嬷嬷。时间、人物、物证,一应俱全,皆可查证。”

陶烨接过郝文转呈的字据,裱糊精美、纸张簇新、墨迹沉厚,与田大力那份泛黄旧契形成鲜明对比。但这份字据过于“完美”,纸张崭新得不见丝毫岁月痕迹,所列聘礼之丰厚,更是远超寻常人家纳妾的标准。

“赵公年事已高,王嬷嬷近日亦卧病在床,皆无法到堂。”戴明仿佛早有准备,一句话便堵死了当面对质的可能。

“无碍。”

陶烨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手中捏着那张所谓的戴家礼单,指尖轻轻捻动,正正反反地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清亮,语气平淡:“《吴律疏议》有载:凡民间契书,皆需使用官府统一监造的‘官契用纸’,以防作伪。私纸立契,其契无效。”

戴明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戴鹏举,只见家主面色沉静,但眸色已然暗沉了几分。他只得硬着头皮辩解:“陶县令明鉴,这……这民间习俗沿用已久,小人也、也确实不知有此律例……”

“不知者无罪。”

陶烨轻飘飘地打断了他,随即竟不再深究,转而拿起田家的礼单细细查看,将戴明晾在了一边。

这突如其来的宽宥让戴明愣在原地,先是指出自己纳妾违反履历,现在又说这张字据不无效,但似乎都是重重提起又轻轻放下,他完全不明白陶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戴明不明白,一旁的戴鹏举却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审讯中最常见却也最难防备的伎俩,先将人的心绪打乱,引至一条看似危机的路上,待其全力防备时,却又虚晃一枪,转向他处。几番下来,被审问者便会在心神不宁与胡乱揣测中露出破绽。

这位年轻的县令,绕了这么一大圈,其真正的目的,无非是要彻底推翻旧案,拿他戴家开刀,好在这周泽县立下官威,站稳脚跟。

可惜啊可惜,戴鹏举眼底掠过一丝轻蔑的寒意,这年轻人有几分小聪明,却终究是太急了。

陶烨心中雪亮,他这般虚实相间的审讯手段,或许能扰乱戴明的心神,但对戴鹏举这般老练的人物,效用终究有限。然而,戴鹏举对此案细节知之甚少,许多关节并不清楚,这便成了陶烨的优势。

陶烨将两份礼单并置于案前,先扫过田大力那份纸张泛黄、字迹已略显斑驳的旧契,再转向戴家那份墨迹浓黑、纸张挺括的"新契"。他并未急于揭穿材质,反而拈起戴家那份,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话家常:“戴明,你是何时娶乔二妞进门的?”

戴明一时语塞,半响带着明显的迟疑说道:“大概是去年?额,前年。”

“乔二妞,你是何时嫁与戴明的?”

“前年二月。”

"戴明,依你所说,乔家是先收了你戴家之聘,田家是后来纠缠。那你这份字据上落款的,是永平四十年正月," 他话音微顿,指尖不轻不重地在田家那份礼单上一叩,"而田大力这份,却是永平三十九年腊月。"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戴明,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如此算来,岂不是田家下聘,比你还要早上一月有余?这……又该作何解释?"

“田大力的那份聘书,如何做得数?”戴明不屑道。

“我的为何不作数!就你的作数?!你欺人太甚!”田大力猛地暴起,双目赤红,多年来积压的屈辱与愤恨在此刻如火山般喷发。他伸手指着戴明,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我田家在这片土地上刨食,我田大力行得正坐得直!攒了半辈子的聘礼送到乔家,全村人都看着!你呢?你干了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嘶哑几乎破音:“我刚下了聘礼,媒人前脚才走,你后脚就带人上门威逼!你不是存心的吗?!”他说着就要扑上去揪戴明的衣领,仿佛要将他那身绫罗绸缎包裹的虚伪皮囊彻底撕碎,看看底下究竟藏着怎样一颗黑心。

“啪——!”

惊堂木炸响的同一瞬,一道玄色刀鞘已如铁闸般精准横亘在两人之间。周芸身形未动,只以单臂便稳稳阻住了田大力前冲的势头。她冰冷的眼神扫过,不带丝毫情绪,却让被怒火冲昏头脑的田大力如坠冰窟,瞬间僵在原地。

眼见田大力被周芸制住,无法近身,戴明胆气顿生,不依不饶地讥讽起来,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哼,穷疯了眼了?自己没本事讨不到媳妇,就想把脏水往我戴家身上泼?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怎么,指望着从我们身上扒下点银钱,好让你那破落户的光景能缓上一缓?”

陶烨冷眼旁观,一是想耗一耗戴明的心力,后面审案不用再听他多余的废话。二是也让田大力出出气。三来,田大力与戴明这般争执下去,说不定能吵出些意想不到的端倪。

他端坐案后,看着那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用尽粗鄙之词,将各种不堪入耳的指控与辱骂靠着东拉西扯拼凑成句,如同利箭般射向对方。

两人越骂越是面红耳赤,情绪激昂,脚下却都像是画了条无形的线,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谁也不敢真的在公堂之上动手。

时间在骂战中流逝,陶烨微微动了动有些发酸的脖颈,犹豫一瞬,终究还是维持着端肃的坐姿。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戴鹏举,正捕捉到对方也似有意无意投向自己的视线,那眼神深处,竟仿佛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等待。

田大力与戴明的对骂从高昂渐趋疲软,变成简短词语互相砸向对方,眼看吵不出什么名堂。

陶烨将手悄然拂上惊堂木,准备结束这场闹剧。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

一声沉浑的怒喝,瞬间将所有的喧嚣彻底镇压。

陶烨拿起惊堂木的手缓缓放下。

原本陷入混乱的公堂,在这一声呵斥下,骤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所慑,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陶烨眯了眯眼睛,逆着光,勉强看清来人一身深蓝色官袍,其上的纹饰昭示着品级远在自己之上。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戴鹏举,只见对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从容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仿佛早已料到此刻。

那份不安,顿时在陶烨心中急剧膨胀,变得无比清晰。

陶烨仍是维持着面上的波澜不惊,步履沉稳地走到堂下,这才将来人看了个真切。

对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轮廓方方正正,一双眸子锐利如鹰,精光四射。

最引人注目的是,尽管身着文官袍服,他却有着一身在江南官员中极少见的、偏深的肤色,更像是一位常在乡间田野劳作的农夫,而非伏案操持文书的文官。

“渝州刺史,顾易之。”

顾易之报上名号后便不再多言,只静立原地,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陶烨,仿佛在等待着他应有的反应。

“下官见过顾大人。”

陶烨依礼恭敬作揖,心头却是一沉。

渝州刺史此时现身周泽县,绝非偶然。难怪方才戴鹏举只在戴明耳边低语几句,便让其稳住了心神,原来是早有依仗,有恃无恐。

陶烨微微眯起眼睛,一股不屈的意念在胸中凝聚。即便如此,在公理道义面前,任谁来,也不行。

“戴大人?”顾易之目光一转,仿佛此刻才看到戴鹏举,脸上立刻浮现恰到好处的惊讶。他快步上前,双手热情地扶住戴鹏举的胳膊,姿态恭敬中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亲昵,竟有几分父子重逢的殷切。“您老怎么也在此处?”

“哎,老夫早就不是大人啦,”戴鹏举摆手苦笑,顺势拍了拍顾易之的手背,语气带着长辈的慈和,“顾大人与他们一样,唤我一声戴老先生便是。” 话音未落,他忽然似无意地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身体向后一个踉跄。

“戴老!”

顾易之与戴明一人一边,眼疾手快地稳稳搀扶住他。

“戴老,您这是怎么了?”顾易之语带关切,声音都提高了些许。

“无妨,无妨,”戴鹏举摆摆手,气息显得有些虚弱,“老了,不中用了,在这堂上站得久了些,气血便有些跟不上……”

“快!来人!给戴老看座!”顾易之立刻回头,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响起,衙役们风风火火地搬来太师椅,小心翼翼地将戴鹏举安顿坐下,又是递茶又是顺气,好一番殷勤照拂。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与关切之中,陶烨独自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成了一个多余的旁观者。

他看着戴鹏举那被众人簇拥的身影,心头涌起一股荒谬感。

戏有必要做得这么足吗?

“这案子,怕是要横生枝节了。”趁着众人手忙脚乱照拂戴鹏举的间隙,郝文悄步凑到陶烨身旁,压低声音,眉宇间满是忧虑。

“管他来的是谁,黑的终究说不成白的。”周芸抱着刀鞘冷然立于一侧,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郝文闻言眉头一皱,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口吻低斥道:“你这丫头年纪尚轻,哪里懂得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利害纠葛……”

“呵,”周芸嘴角一撇,反唇相讥,“你官儿都没当上几分,弯弯绕绕懂得倒多?”

周芸此言本是无心,但陶烨知道郝文心中痛处所在,几乎下意识转头看向郝文。

两人目光相触,郝文只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默默闭上了嘴。

陶烨目光扫过周芸,语气平和却坚定:“郝师爷是否出仕,是他的选择。你们二人所言皆有道理——官场自有其运转的法则,”他话音微顿,视线转向不远处众星捧月般的戴鹏举与顾易之,声音沉静:“但我也有必须持守的准则。”

这场纷乱的闹剧,直到顾易之在公案后落座才渐渐平息。他端坐堂上,惊堂木重重落下,发出震慑人心的声响。

顾易之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陶烨,声音洪亮中带着明显的质问:“陶县令,本官奉命巡查渝州,听闻你为了一桩早已定谳的旧案,在周泽县搅得天翻地覆?”

堂下衙役们屏息静气,连戴鹏举也微微前倾身子,静待陶烨的回应。

面对顾易之咄咄逼人的气势,陶烨却神色如常,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而坚定:“回禀顾大人,此案疑点重重,远非所谓盖棺定论。下官以为,既是百姓有冤,案情有疑,无论时隔多久,身为父母官,都有责任查明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顾易之的视线:“若因时过境迁便对疑案视而不见,那要这律法何用?要这公堂何用?”

陶烨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公堂内回荡,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易之的眉头越蹙越紧,指节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仿佛在重新掂量眼前这个年轻县令的分量。

趁着陶烨说话的间隙,顾易之草草翻阅了几下案卷,随即以一种近乎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此案本官此前略有耳闻。方才粗粗看过卷宗,倒不觉得前任判决有何不妥之处。”

他话锋一转,指向堂下的田大力,声音陡然严厉:“你!上次状告就因证据不足被判败诉,失了田地。今日竟又敢来公堂之上胡搅蛮缠,扰乱秩序!你当这县衙公堂是你家宅院吗?”

说到最后一句,他猛地一拍桌案,声响震得一旁的乔二妞浑身一颤。

顾易之立刻将矛头转向她,目光如冰冷的锥子:“还有你!身为妾室,不守妇道,竟与外人串通一气,坑害自己的丈夫!似你这等……”

“顾大人!”

陶烨生硬地打断了他,声音因压抑着怒意而显得有些紧绷,但语调却异常清晰坚定:

“大人!案未审结,证未质完,此刻便遽然论断孰是孰非,甚至欲加以‘不守妇道’之罪,下官以为,殊为不妥。公堂之上,重的是证据,凭的是律法,岂能先入为主,未审先判?”

他上前一步,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顾易之:“若按大人所言,凡有争议便是胡搅蛮缠,凡有质疑便是不守妇道,那百姓蒙冤,又何来昭雪之途?律法威严,又该如何彰显?”

顾易之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陶烨:“陶县令,你这是在教训本官?”

整个公堂霎时静得可怕,连堂外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戴鹏举的嘴角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陶烨只觉得一股灼热血气猛地窜上头顶,撞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年轻的胸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内里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骨骼的束缚。但下一刻,陶烨的心脏停了一瞬,接着热血迅速冷却,浑身像坠入了冰窟般散发着寒意。

这是圈套。

就在这时,顾易之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案证据不足,原告田大力屡次诬告,按律当责二十大板。乔二妞不守妇道,即日送回戴家严加管教。至于陶县令你......”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陶烨:“年轻气盛,办案操切,即日起暂停职务,在府中静思己过。”

顾易之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千斤重锤,挟着风雷之势,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陶烨的心口,又痛又闷。

一股不甘的热流冲上喉头,他几乎要抬起头来,将胸中所有的道理与愤懑尽数倾吐。可那名为权势的枷锁,已重重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寸步难行。

“陶县令,你来。”

顾易之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陶烨缓缓抬起头,公堂内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几缕斜阳透过高窗,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他一眼就望见了仍等候在廊柱旁的田大力与乔二妞。

田大力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乔二妞垂首而立,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公堂里显得格外孤寂。

陶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抱歉”卡在喉间,沉甸甸的,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慌忙移开视线,像是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加快脚步追随着顾易之远去的方向,将那两道期盼的目光和这片令人窒息的公堂,统统抛在身后。

“久阳!”

陶烨猛地回神,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才惊觉顾易之似乎已在自己面前说了许久。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

他跟着来,本就不是为了听这些。

“顾大人,”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礼数,声音里透着疏离与疲惫,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若无其他吩咐,下官……”

“久阳,”顾易之打断他,语气却意外地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些许语重心长:“你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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