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足足放了半个时辰,宋蔚然不舍得离开,眼光光地盯着,最后巴在栏杆上睡着了,燃灯尽时,清嘉欲将她抱起,还听到她口中咕哝:“我不回家。”
但小丫头敦实,清嘉是搂不起她的,摇摇晃晃,动作实为滑稽。
宋星然旁观少顷,含笑将宋蔚然自清嘉手中接了过去。
有意无意的,交接时宋星然几乎是将清嘉搂在怀中。
宋星然的怀抱带着冷冽的酒意与清雅的松竹之气,铺天盖地地簇拥而来,但不过顷刻,他已克制地离开,还拉出一道客套的距离。
清嘉便没忍住,偷偷去打量宋星然。
他眉目俊逸如常,但或许饮了酒,眼下泛出一点微红,桃花眼横斜出一股风流之态,眼神似有些不同寻常的热意。
看起来较往日更……骚气了些。
确实是打眼的好容色。
清嘉又瞟了一眼角落的琴娘,她果然也在偷瞄宋星然,目光哀怨,欲说还休。
但二人眼神撞到一处,清嘉仍是坦荡打量着,琴娘却已匆匆将眼神回撤,长睫颤颤,暗含无限忧思。
清嘉也不多想,她想嫁宋星然,只为了消灾解难,二人婚事若成,这些个风流债,本也不放在眼中,何况如今二人八字都没一撇。
所以清嘉将注意力放回宋星然处,低声同他道谢,他却只敛着眉目,平淡的、低声道:“车马备好了。”
清嘉略一点头,向李炎、谢云嵩话别,默默离开包厢。
宋星然盯着清嘉纤细的背影,眸中终于显露出情绪。
他抬手,张开五指打量,似乎触感仍存。
柔软、清润,像是清嫩的一手绸缎。
如此愣了一瞬,他又忍不住想,清嘉人人是他领过来的,还是亲自送上马车才算妥当。
看在李炎眼中,便是宋星然又屁颠屁颠跟了出去,扬着眉梢嗤笑了一声。
宋星然下楼时,听见清嘉与听雪在小声议论。
听雪:“若少爷知道大约会很高兴。”
清嘉声音含着笑意:“谢大人儒雅清正,清许合该同人家多学学……”
儒、雅,清、正?
宋星然似是被这话一蛰,忽而生了不少烦躁。
她与谢云嵩聊了一夜,好似已将他抛诸脑后,连回家的路上,还在与亲近的侍女议论不止。
宋星然心情略有复杂,他阔步走近清嘉,却发现她脸上不见喜色,只余惊诧,完全不似从前见他时的欢欣羞涩。
好善变的小女子。
宋星然悄无声息,似鬼一般,清嘉真真被唬了一惊,看清楚来人是他,才捂着扑通乱跳的心脏,磕巴道:“宋、宋大人。”
宋星然背着手,将方才触碰过清嘉肌肤的手,藏在了袖中。
他唔了一声,眼神幽邃,皱着眉头,面色很沉。
清嘉凑近了些,歪着头仔细打量他,男子身材高大,肩胛宽阔,默默无声时,没来透出一股冷肃郁结之意。
作什么如此吓人?有病么?
清嘉婉言问:“你不舒服么?”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关切道:“是不是喝多了酒?一会记得喝些蜜糖水……”
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宋星然却只盯着她。
他眼神古怪,清嘉觉得心里发毛,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艰难地挤出关怀之色。
却见宋星然面上不悦似冰雪消融一般,缓缓回了温。
宋星然忽然松了口气。
好歹还记得关心他。
而后又卷起一股烦躁,为何自己的情绪竟浑似被人牵着走一般,冷静理智都抛在脑后。
宋星然不解,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波动从何而来,只默默地,将眼神从清嘉娇艳的面颊上挪开。
似刻意、生硬地瞥了一眼在丫鬟怀中,睡得横七竖八的宋蔚然:“你们用我的马车罢,叫蔚然睡得舒服些。”
想宋星然是心疼妹妹,且他的马车确实宽大舒适许多,清嘉并未推迟。
坐在马车上,清嘉缓缓阖上双目,开始回想今夜与宋星然相处的点滴。
大约……大约他是不抵触自己的,或许还有几分轻微的好感?
不然为何大庭广众地替自己出头呢?
还未得出个论断,思绪已随着马车的颤抖遽然而止。
车外,马驹剧烈嘶鸣,车厢亦颤振不止,行车戛然而停。
宋蔚然的婢女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去问:“发生了什……”
一句囫囵话不曾说完,凄鸣的惨叫便从她的喉咙处卡断,她身子抽搐两下,很快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竟已断气了。
清嘉与听雪对视一眼,怕得浑身发抖,只能紧紧抱住尚在睡梦中的宋蔚然。
今日是万寿节,普天同庆,夜不闭户,又有谁家的贼匪这般大胆?自己又遇上什么人?
如此六神无主地胡乱想着,车帘唰啦被撕扯开,清嘉眸中映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他挥着手中长刀,向她头顶劈来。
清嘉便是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冷厉的白光自眼前闪过。
本以为自己要遭受断头之痛,但剧痛迟迟未至,她大着胆子睁开了眼,怯然望去,只见为首那人生得一张国字脸,此刻也露出惊诧的表情,与一群手下大眼瞪小眼。
国字脸扯过旁边小弟的脖子,横眉竖目,怒道:“怎么是个娘们,宋星然人呢?”
清嘉这才明白过来,这人原来是宋星然的仇家。
自己又是什么运道,偏偏上了宋星然的马车。
心中忍不住怨起他来。
好端端的,换什么车嘛?
当真晦气。
只见一旁的小弟也面露疑惑,他挠了挠头,指着车壁上明晃晃的宋字玉雕,略显无辜地回话:“这分明是宋星然的车啊?”
后头挤出来一道声音:“统领,不管是谁,宁杀错,勿放过,灭了口再说。”
国字脸哗地抬手,又将利刃高举在清嘉头顶。
清嘉心惊,眼见头顶的大刀又要落在自己脖子上,忙装作浑然不惧的模样,怒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当朝阁老的未婚妻,便不怕他报复你么?”
清嘉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劲风闪过,拂开她的额发。
但刀刃的白光凝在眼前,好歹不曾迫近。
千军一发,只差毫厘,自己便要一命呜呼。
周遭的声音已然变得很模糊,清嘉只听见自己一颗心脏狂跳,而血液却凝滞。
她脑中不住思考,要如何才能躲过此劫?
既是宋星然的仇家,冤有头债有主,自是寻宋星然麻烦去,杀了她这么个倒霉鬼,算什么回事?
这些人杀人如麻,若不亮出身份,只怕与那小丫鬟一般,被当成草芥般杀死。
清嘉自眼缝中望去,国字脸显出些疑惑的神色,皱眉问道:“阁老?”
大约自己赌对了。
清嘉仍是仰着头,身体微后仰,试图与锋利的刀刃拉开距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悸,缓声:“自然,我未婚夫便是宋星然,你若是杀了我,便不怕他索命么?”
国字脸唰唰两声,将刀收回,但脸上的表情仍是不屑的:“我怎么不曾听过,宋星然那花蝴蝶定了亲事。”
清嘉斥道:“非得有你的准许才能定亲不成?”
又挑眉望向车角的玉牌:“自然是他未婚妻,才能在他的马车上,我怀中的小姑娘,便是宋星然嫡亲的妹妹。”
此刻宋蔚然已醒来。
想哭,又被清嘉捂住了嘴,只能缩在清嘉怀中,双眼含泪地点了点头。
国字脸冷笑,连声道了几句有趣。
“这两个,老婆妹妹,带走,闲杂人等,都屠干净了。”
那听雪怎么办?
清嘉陡然一惊,浑身颤栗,纤细的手腕打了下去,那串嫣红的琉璃珠串咕噜咕噜地滚落,在慌乱中,谁动不曾发觉。
清嘉只看见听雪与丫鬟身上被无情地砍了一道,硕然瞪大的双眼充斥着恐惧,直勾勾地盯着她。
清嘉瑟缩着捂紧了宋蔚然的眼,生怕血腥的场面落入小丫头眼中。
但很快,她眼上亦覆上了一层黑布,整个人砸在马背上,不知被带去何方,除却宋蔚然偶尔发出的哭泣声,才让她确定,二人始终是在一块的。
她小声地安慰:“蔚然不怕,你哥很快便来了……”
她的声音被疾驰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大抵宋蔚然不曾听清,仍是咽咽呜呜哭泣不止,清嘉也失了耐心,心情复杂地收了声,也凝心注意环境变化。
宋星然,你可千万要快些找到我。
——
宋星然收到消息时,距离清嘉被掳,已过了半个时辰。
他捏着那封嚣张跋扈的来信,桃花眼中戾气横生,控制不住手中的力道,直接将手中的酒杯捏碎,碎瓷割了一手的猩红。
李炎、谢云嵩相视一眼,从不曾见过他失态的模样。
李炎将宋星然手边攒成一团的纸张拿了过去,扫了扫上面的字样,冷笑出声:“首辅好大的气焰。”
也确实有通天的手眼。
宋星然心中懊恼。
本不该将清嘉与蔚然卷入的。
这原来是一幢糊涂帐。
先帝爷膝下原有四个皇子,却都在夺嫡时俱折损了,当今圣上,乃是先帝爷于旁支宗亲中选中的继承人。
早年也是励精图治的,后来年岁大了,便耽于求仙问道,近来又闹着要修道观,还不愿自己掏钱,寻了赵严做这冤大头。
赵严便暗中掘了皇帝生身父母的坟墓,换了金银财帛无数。
赵严囊中有了余数,皇帝亦心满意足。
赵严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叫宋星然赈灾时偶然察觉转卖流出的随葬之物,顺藤摸瓜寻着了守灵人为证。
但兹事体大,赵严在朝中经营多年,宋星然亦不敢情亦出手,是以不曾与皇帝禀报。
但证人前脚入了京城,后脚赵严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
如今将名目张胆将刀子悬到清嘉与蔚然头上,是浑然不将他放在眼中,要撕破脸的意思。
宋星然低眸而笑,眼底漆黑,寒气纵横。
烟波扑了上去,满眼心疼,掏出帕子想要替他处理手上的伤口,又被宋星然推开:“你退下。”
宋谅冲入门,一连严肃地禀报:“于兴康坊中寻得几条尸体,皆是小姐随行伺候之人,其中祝家小姐的丫鬟听雪亦在其中,伤情很重,还有气息,已送去救治了。”
宋星然听罢,眼瞳紧了紧,怒气更浓,面色阴翳。
宋谅打量他的神色,终是迟疑着,将嫣红的琉璃珠串呈至宋星然眼底。
“这是混在尸首中,寻回来的。”
饱满浓郁的琉璃珠子,不久前还在美人纤细的皓腕之上,如今却蒙着灰尘与血渍,无声控诉着主人的委屈。
宋星然将手串擦拭干净,妥帖地放回胸前,感知到自己心中,涌起了窒息慌乱之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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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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