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光线有些刺目。

姜拾眼皮撩开一条缝，偏过头看了眼天色。

——云层散尽，午后的阳光犹如烈焰洒金，哪怕有衣物遮盖，衍射而来的光线还是令他皮肤隐约刺痛。

周遭不再是荒野山路，各种造型迥异的店铺和住宅林立道路两旁，身下快颠散架的改装车正在林一品的示意下，缓缓停在某家店铺的电子遮阳棚前。

姜拾抬头看了眼招牌：天蓝色的底，几个游鱼般浮动的金色花体字组成店名：“林喵小铺”，一只电子卡通小黑猫眨着Q萌大眼，灵巧地在字间跳来跳去。

很可爱的招牌，只是看不出店铺属性。

姜拾转向橱窗，荧光玻璃内，两位全息模特身着靓丽成衣，正朝他友好地挥手。

……哦，是家服装店。

姜拾主动跳下车，伸了个懒腰，心情轻飘飘的，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将手机还给老头后，姜拾看向林一品，见对方已经推开店门，在微笑着邀请他进去了。

“欢迎光～”

“？？”

店主小姐姐迎宾话声未落，抬脸看见二人后，“临”字便卡在了喉咙里，眼底升起讶异。

面容清秀的白发少年大大方方地走进来，直接往店中间一站，浑身写满了松弛感，似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扎眼。

店主目光迅速扫过他不合身的宽大衬衣，极具复古意味的老式遮阳草帽，草帽下露出的个性银白色碎发，最后对上一双淡定无比、毫无窘迫的橙色眼瞳。

细看的话，对方光裸的脚和小腿上还沾着泥土，像是刚从哪里逃难出来的。

但他狼狈外表和淡然情绪形成的反差，配上优越的外貌体型，竟意外令整个人十分好看，连带异于常人的发色和瞳色都不显得奇怪了，反而很个性。

虽然少年的形象击中了她的审美，但店主还是不自觉蹙起眉头，转而看向旁边没那么显眼的客人，质疑道：

“基因造物吗？如果是的话，本店恕不接待。”

——倒不是她厌恶这种已经通过法律允许、并逐渐普及进人类社会的基因改造生物体。

她也知道一般只有条件优越的上层人，才有实力从各大研究所定制符合自身需求的基因造物。

但她确实对这种被宣传、美化为“陪伴者”，实际更接近“宠物”的存在，本能地不抱好感。

……又或许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像同类，却不真正具备人权，而感到本能地同情和不适吧。

不过，拒绝为它们提供成衣服务的主要原因，是会影响到品牌和口碑。

她的品牌服装已小有名气，成本价格也不低，被“宠物”穿出去后，还有哪位客户会乐意购入同款呢？

出于爱惜羽毛的目的，她也得狠下心来，不为它们服务。

店主抱臂而立，看着那位虽然衣装不算整洁，但浑身气质都写满“上层人”的黑发客户，已经做好坚守原则与其对峙的准备。

不料对方却道：“不是。”

林一品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看不出半分说谎的意味，语气平和且笃定：

“是我表弟，携带白化基因而已。”

“……”

店主狐疑地瞥了一眼姜拾脖颈，问道：“那他脖子上的项圈是？”

所有生物造物出厂时都配有身份项圈，跟人类手腕上的身份终端一样无法自主取下。

林一品耸了耸肩：“choker而已，你有在其他基因造物身上见过这种款式吗？”

店主回忆了下，自己见过的所有“陪伴造物”脖子上挂的都是银白色项圈，确实没有黑色的。

她终于打消疑虑，重新挂上笑脸，注意力回到姜拾身上，热情道：

“…不好意思，误会啦！请问您想选什么风格的衣服？为表歉意，给您八五折优惠！”

抛开偏见后，她打扮欲和改造欲上来了——少年底子其实极好，只需稍作雕琢，便可大放异彩。

姜拾在一旁听了半天，还不太理解“基因造物”是什么东西，自己为什么会在老板眼里跟这个词扯上关系。

但他能察觉到店主刚才的“嫌弃”，那种不被当成同类看待的隔离感，跟他之前曾体会过的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已经不用吸血了，不会再伤害人类，为什么依然要被隔离在外？

……这不应该。

姜拾伸手摸了摸脖子上一直无法取下的项圈，心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即使他的认知和记忆到处都是空白。

“……”

好吧，或许呆在山里才是对的。等交易完成，他就马上离开。

林一品一直在旁静静观察，见姜拾此刻低头沉默，不知在思索什么，便主动把话接了过来：

“帮他选两身日常休闲服和鞋子，外加两身家居服，都要长袖长裤，面料尽量舒适、贴身，无镂空设计，谢谢。”

姜拾听到“家居服”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疑惑地望向林一品。

他并不需要这种衣服，他从来只在外面过夜，没有家。

对方接收到目光，微笑解释道：

“待会儿买了手机，需要先回家充电才能使用，就算你想把行程压缩到最快，山里也没有可以充电的地方，对不对？”

姜拾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毛病，随即开始思考以后如何在山中充电的问题，一时想不到解决办法，眉头不自觉皱起。

而另一边，店主已经按要求选好了四套衣服，都是版型修身、配色适宜、款式低调又不失设计感的搭配。

林一品随意扫了眼，伸手接过其中一套常服递给姜拾，开口打断了他乱飞的思绪：

“试衣间在那边。如果你动作够快，我们就可以在二十分钟内到达电子城。”

听到食物距离很近了，姜拾勉强打起精神，转手接过衣服钻进试衣间。

五分钟后。

姜拾换装出来，还不太适应有鞋穿的感觉，走起路来有点别扭。

他抬眼就见林一品倚在橱窗旁边，两条长腿交叠而立，手里提着打包好的其他衣服，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

姜拾看着他，缓缓眨了下眼，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并未出声提醒。

视野里，窗外的车水马龙衬着窗里静立的人，某个瞬间，姜拾竟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种奇妙的、冷硬的孤独感。

——是从对方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温和里独立出来的其他气质，令人觉得陌生。

虽然他俩本来也没多熟就是了。

姜拾没注意到自己看林一品的同时，店主也在悄悄看他。

浅蓝色休闲装衬得少年气质更柔和了，脸又素净，像刚从附近大学城逃课出来的懵懂大学生，哪怕是银发橙瞳，也完全不会给人不良少年的感觉。

店主眼里的欣赏呼之欲出：只穿休闲装效果就这么好，要是用力打扮打扮，估计当场出道都行！还自带显眼妆造！

而且比起大多娱乐圈妆造的染发和美瞳，这位同学是天然的、毫不违和地好看。

店主还没欣赏够，就见窗边等待的男人抬眼看向少年，二人目光相接，男人停顿了一瞬，随后朝他晃了晃手中借来的发圈，招手示意道：

“来这边吧，帮你束下头发再走。”

姜拾没有异议，他发量确实太多，又有些自来卷，刚刚照镜子时，连自己都觉得蓬乱。

他默默走过去，转身背对林一品，方便他操作。

一双大手随后拢起微卷的银发，掌心的热度透过偶尔皮肤接触传递给姜拾，有点烫。

好像自己的体温就是比对方低不少，他想，是因为物种不同吗？

“……小僵尸比人类体温低，好像也挺合理。”

想的时候一走神，他竟这么嘀咕了出来。

林一品离得近，听见他说什么后动作一顿，而后接话：

“……你觉得自己是僵尸？”

不知为何，他停了几秒，忽然一笑，语气似有无奈：

“我不觉得你是那么低级的生物。”

“——它们应该不会在很饿的时候，还想着用自己的劳动力换吃的。”

“你确实有别于人类，”他压低声音，到只有姜拾能听见的程度，“但在我看来，你要更好。”

这番话直白真诚，不似作伪。听着听着，姜拾心里竟泛上点从未有过的情绪，侧过头看向对方。

——对上一双认真盯着自己的眼睛，眼神平静温和，没有他熟悉的嫌弃和畏惧。

姜拾不自觉抿唇，重又转过头去，心想，对方真是太天真了，如果自己现在不是充电就能活，之前在山洞里，说不定被咬杀的就不是手机，而是他了！居然还信誓旦旦觉得自己好？

正腹诽时，他头发已被三两下扎好，在后脑勺挽起个利落的银色小揪揪。

林一品最后抓起草帽，随手往姜拾头上一盖。

这下子，除了额前垂下的几缕零散发丝，几乎看不出姜拾发色异于常人了，整体形象瞬间低调不少。

林一品扶着下巴扫视过后，略一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又随手拿出跟店主借来的一次性口罩，修长手指撑开两侧耳挂，在少年的默许下给他戴上。

于是乎，姜拾脸上多了个带有小猫印花的口罩，整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偶尔扑闪两下，看在别人眼里，低调中透着一丝呆萌。

店主看他这全副武装的样子，莫名觉得像哪家偷跑出来的小明星，而旁边那位像负责包装他的经纪人，一番操作生怕自家孩子走路上被人认出来。

临走前，姜拾抬头看向门框上方——那里挂着个卡通全息电子表，卷着尾巴的小黑猫蜷坐裱框里，将爪子拍向三点半方向。

几缕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门窗，斜映在崭新淡蓝色卫衣上，姜拾露在外面的手本能地一颤，随后被他迅速缩进袖口，保护了起来。

玻璃门一开一合，两人在“慢走，欢迎下回再来～”的送客声中离开，一同朝街道另一边走去。

……

“喂？K—39，我到了！山洞这旮旯没人儿！”

时值午后，烈阳已将山洞口的泥泞晒至干涸，一位体格魁梧、体毛旺盛的光头男人踩在上面，两米有余的身形几乎将洞口撑满。

他嗓门粗声音大，语气透着股难掩的暴躁，踢了一脚地上的烂布条，失望地汇报道：

“地上有件烂衣服！没有血迹没有尸体，也没监测项圈。”

“？”

听筒对面的女人停顿了两秒，跟他确认道，

“……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人冷笑一声：

“行，那就不用在山里找了。”

“不找了？？那怎么跟主人交差？咱俩第一次合作，你别玩儿我！”

男人不耐烦地舔了舔嘴里尖锐的钢齿，粗壮的脖颈上环着一枚红色金属项圈，胸口裸露皮肤上的棕色毛发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头愤怒的公熊。

女声对质问不以为意，淡淡道：

“因为比起他自己在山里裸奔的可能性，被‘好心人士’捡走的可能性更大。”

“那咋办？下山？”男人磨了磨牙，满嘴钢齿在舌尖碰撞出金属音，“然后哪里汇合？”

“城里。你记得捡点他穿过的布料回来，一点就够。”

女人毫不客气地吩咐着，挺身从坐着的木桌上跳下去，一头黑发柔顺如雾，在身后轻晃。

径直挂掉电话后，她抬手轻轻撸起右臂的袖子，露出一小截惨白的皮肤，五官精致的脸上，血色双眸瞬间显现出竖瞳，一时难分清跟脖颈间的红色金属项圈哪个更鲜艳些。

顷刻，似乎受到什么召唤般，一只拇指粗的小白蛇吐着信子钻出袖沿，黑豆般的眼睛氤着冰冷死气，跟她对视。

见状，女人目露柔色，将风衣袖子又往上折了折，露出小蛇紧紧缠绕自己的尾部，轻声道：

“这回的目标很漂亮，你应该会喜欢。”

小白蛇盯着她，微微晃动上半身，似乎从相触的脉搏**鸣到了女人的情绪，死气沉沉的豆眼里同样升起期待。

女人俯首，用额头轻蹭小蛇的脑袋，哄它道：

“到时，快点闻着味道找到他吧……等任务分成到账，就可以给你买最新鲜的乳鼠吃了。”

“嘶——”

小蛇冰凉的信子温柔地擦过她的脸侧，似在回应。

女人又亲了它小脑袋一口，恋恋不舍地放下衣袖，从衣兜内侧掏出墨镜带上，随后提起身边的小行李箱，朝木屋外走去。